抄袁立晟的家时,众人发现,袁立晟早已将家中老小迁至他处安置,父皇也没再多作追究。
昕州造反一案,随即成了一桩迷案。
后来听闻,这迷案期间,曾发生一事——
父皇向二哥承诺,若二哥能凭一己之力夺回旧都,便改立他为太子。
只不过,事后父皇对这空头之约绝口不提。
我沉声问道:“确有其事?”
他不说话。
不答,我便再问——
宫中皆知,父皇对年轻貌美的常婕妤、计德妃最为宠爱。
“婕妤”是宫中嫔妃的职称,地位仅次于皇后。
自大哥的生母素庄皇后去世后,父皇便未再立后,于是常婕妤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后宫之主。
而“德妃”是计氏的封号。
常婕妤为其兄长求官,被二哥以“官位应当留给贤才”的正当理由拒绝,因而怀恨在心,时常对二哥颇有微词。
她又为父亲常国舅求土地,而土地恰巧被二哥分发给朝廷功臣。
父皇还没来得及知道这件事,便将土地赐予常国舅,引发了风波。
常婕妤怒向父皇告状,不免添油加醋、言过其实。
父皇大怒,不加明察,便用“皇帝的敕命难道还比不上皇子的敕命”严厉责备二哥。
“确有其事?”
父皇脸色铁青、沉默不语。
不答,我便再问——
计德妃之父计国舅,平日骄纵跋扈之盛,连我都自叹不如,此乃宫内皆知。
蛟呼王府的属官骑马路过计国舅府门前,竟被乱棍重伤。
国舅爷道:“孰人大胆,敢过国舅府不下马!”而后恶人先告状,说二哥的属官欺侮国舅府的家臣。
皇帝为博佳人一笑,责骂二哥“欺人太甚,竟欺到父亲的嫔妃家中”,对计国舅的骄纵跋扈置若罔闻。
“确有其事?”
父皇铁青的脸上渗出粒粒汗水,凸起阵阵青筋。
不答,我便再问——
每逢宫中宴会,二哥面对诸位嫔妃,便想起母妃早逝,不禁叹息流泪。
这本是人之常情。
但常婕妤和计德妃居然以此为由,带领诸嫔妃向父皇陈情,说二哥乃是憎恨她们,若有朝一日父皇作古,二哥必将她们杀得一个不留。
她们又说,太子仁厚,若是父皇日后将她们托付给太子照顾,众嫔妃便能幸免于难。
大哥温文尔雅,常讨嫔妃欢喜,而二哥不屑为之。
于是,后宫多夸赞大哥而排斥二哥。
父皇也渐渐听信嫔妃之言,疏离二哥。
“确有其事?”
父皇双目涌火,发出沉重的喘息声,宛若怒龙低吟。
我冷笑:“三哥、四哥、五哥、六哥和儿臣,均与大哥亲近,而常婕妤、计德妃乃至诸嫔妃也是如此。
父皇正愁在二哥面前没有放弃改立太子的理由,这诸多琐事,加上两位皇子之薨,便给了父皇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话中尖锋,直指父皇。
正当我想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一阵震耳欲聋的碎裂声斩断了我的语线。
我看到满地的石,冲天的气,和散落的血。
石,是石桌爆裂成的碎石。
气,是父皇面部充盈的青气。
血,是他拍碎石桌的掌心流出的血。
那金鳞向阳袍上的威严神兽,已不再是龙。
父皇才是龙,一条有血有肉、歇斯底里的龙。
这条龙向我咆哮着:“神夜唯渡,你竟敢胡言乱语!很好,很好!”
他一连两个“很好”,竟“夸”得我暗暗心惊,闭口不言。
他厉声道:“渡儿,你长大了,翅膀也硬了,知道打探宫中之事!还敢讽刺朕是杀害亲生儿子的凶手!很好,很好!”
又是两个“很好”,现在有四个了。
也许我真的很好。
我不顾君威,也歇斯底里地宣泄起日积月累的怨气:“若不是父皇信口开河,朝二哥乱下许诺,日后又听信小人之言,无端责备、疏离二哥,何至今日皇子相残、天人永隔!”
话未说完,只见他瘫坐在地:“你说的没错!归根结底,朕才是凶手啊!”
我吓了一跳,却不敢去搀扶。
是我错怪他了。
父皇是天子,也终究还是个父亲。
我不想见他如此模样,便作了一揖:“儿臣要回牢房了。”
正要转身,却听父皇道:“太子阵营与嫔妃勾结,排斥怜儿,朕岂有不知!
不过,怜儿因朕之过,愤愤不平,以至权欲攻心,竟痛下毒手,想一举剪除三名亲近太子的兄弟,并陷害立场不明、和太子关系甚好的渡儿你!
他仗着蛟呼王府权倾朝野、兵力强盛,以为朕不敢拿他怎样。事已至此,朕也无法饶过他了!”
当我回过头时,父皇已紫气重升,威严地立在原地,脸上竟看不出一丝悲愤过的痕迹。
他是父亲,但也终究是个皇帝。
我半跪作揖:“蛟呼王府人才济济,自下而上,皆是国之栋梁。迷案之事,还望父皇明察。”
他冷笑道:“借诗作咒,谋害皇子——这罪名未必不能加在蛟呼王府的幕僚小人身上!”
那笑,像是在讽刺我的天真。
我身旁忽然多了一名天蛾卫,那卫士低声道:“七王爷,在下送你回大理寺。”
我认得他的声音——西指挥使罗世深。
他手中多了一枚令牌,一枚能在皇城通行无阻的令牌。
他手中多了一件黑斗篷,一件能遮住我全身的黑斗篷。
我瞪着父皇,劝谏道:“虽有内忧,更有外患!外患未除,父皇还请三思!”
他不说话。
此时对我而言,清净的地方只有一个。
那就是牢房。
于是我回到了牢房,辗转反侧,时而痛哭流涕,时而纵声大笑。
卢熹微是懂我的,他沉默不语,为我包扎着右手。
可惜,晨曦留在纱布上的余温,也化不开这冷煞人心的寒秋。
我却不懂他,不懂他时而陷入沉思、时而恍然大悟的表情之下,究竟藏着什么答案。
但我没有问。
因为外面的一切,和我无关。
……
郎朗晴空,万里无云。
无云的天是无趣的,就像大理寺的审判结果一样无趣。
午膳过后,卢熹微见我心情有所平复,索性开始找起话头来:“大理寺还是不予放人。”
我紧闭双眼躺在床上,应道:“寡人知道。”
“他们说,王爷的主犯嫌疑已去,但证物上的诗句和字迹,加重了王爷的共犯嫌疑。”
“寡人知道。”
“大理寺可能已经找到更有主犯嫌疑之人。”
我猛然睁眼:“喔?”
他刚要答话,诏狱入口的铁门“哗”地一声被打开了。
只听三人脚步沉稳,一前两后朝牢房走来。
片刻后,只见夏侯宣和田鸿冥两位指挥使,押进一个身穿黑色斗篷之人。
此人手脚皆被铁链所缚,步履却轻健沉稳,身上隐隐显出一丝霸气。
我暗暗抱怨:大理寺还真是吝啬!偌大诏狱,偌多牢房,偏是硬要凑满三个床位!
转念一想:这大汉的武功定是不弱,否则不会让两名绝顶高手同时押送。
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让百无聊赖的我坏笑起来:还是天蛾卫够意思,本王正愁一肚子气没地撒,这便给我送出气筒来了!
兴奋间,只听夏侯宣朗声道:“大将军,解这锁链的钥匙还未送到,还请稍待片刻!”
我不禁一惊:大将军?此人该不会是……
大汉应道:“不必劳烦了!”
只听“啪”的一声,他手脚上的锁铐应声而断,铁链却完好如初,一股脑地掉在地上。
夏侯宣和田鸿冥暗暗心惊:挣脱束缚对他来说,乃是轻而易举之事。若他半路忽然发难,两大指挥使以二敌一,虽不至轻易落败,但也难免让重犯公然逃逸,落得失职重罪!
大汉捡起铁链,脱下斗篷和面罩,颇有礼数地递给夏侯宣:“劳烦转告陛下,若认为寡人有罪,直言明察便是,不必使这般手段。”
这高大威严的男子,正是我的二哥——“蛟呼王”神夜流怜!
他剑眉鹰目,面容冷酷,穿一身紫气流云服,服上云间,一条金丝无角龙藏头露尾,当真如本人般神出鬼没。
二哥年仅二十四,内外功之修为却已冠绝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我自幼极少见到他。
唯一的印象,便是他寡言少语,只关心天下之事,对亲属甚是冷漠。
二哥转身而坐,衣尾甩出一阵惊雷,威风八面。
酒气伴着威严之气扑鼻而来。
我躺在床上冷冷道:“二哥好兴致。”
二哥见我如此无礼,也不计较,只淡淡应道:“七弟好文采。”
文采,便是暗指那句不祥之诗。
牢房里像是充盈着沼气。
我强忍怒气冷笑道:“文采虽好,没有欣赏之人,也是自娱自乐,好不寂寞!也多谢二哥饶有兴致,通读拙诗,最后入狱相伴,让愚弟免于寂寞!”
二哥不言,显然是剪除异己的目的已经达到,懒得与我作口舌之争。
我继续嘲讽道:“二哥智勇双全。三刀两刺,将六哥打进太医院;四谋五略,将四哥、五哥送上西天;七连八带,又将愚弟按下诏狱!
若论有才无德、诛亲灭祖,二哥真乃冠绝古今之神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