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徒步南行了两个多月,终于到达京城。
还未到城门口,来往之人的议论声便不绝于耳。
尤其是见到我的时候,议论者的神情都变得极为不自然,甚至是恐惧。
虽然他们压低了声音,但我早已听见议论的内容——
我从水路转陆路运到皇城的酒,被人下了毒。
皇后饮此酒后身中剧毒,现一众太医正在努力救治。
我心下暗暗叫苦:段棋议,你怎么押的货!
惊愕的同时,天蛾卫东指挥使夏侯宣已和一众鹰犬一起将我围了起来。
来往的人群四散,整条街登时静得让人发毛。
夏侯宣闭着眼,两弯新月眉向上一挑:“在下奉圣意缉拿重犯,劳烦王爷跟在下走一躺!”
这一幕,似曾相识。
只是身旁少了卢熹微。
我低下头,把手掌盖在脸上,叹气道:“夏指挥使,又来?”
于是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戴上了手脚镣铐,在一群手持环首刀的天蛾卫的“保护”下被押进了大理寺。
走完繁琐的审讯流程后,夏侯宣用一黑袍将我包裹起来,将我押到了太明宫。
养星殿内,皇兄正端坐在案前批阅奏章。
我将黑袍往地上一扔,往上面一坐,道:“嫂嫂身中剧毒,皇兄还有闲心批奏章?”
神夜流怜没有看我:“她是朕的媳妇,不用你操心。”
“段先生呢?
“和其他参与运酒的人一起,正被关押。”
“皇兄相信是段先生下的毒?”
“不相信。”
“那皇兄认为是臣弟下的毒咯?”
“是啊,七弟不一直想坐龙椅吗?”
我倒吸一口凉气。
在沉默的空隙间,我腰间的两个葫芦都被皇兄的贴身宦官冯元抢了去。
这冯元约莫四十来岁,乃是总管太监,身材高大,头戴黑幞头,身着红袍衫,衫上绣着金钱葵花纹。
他白发长眉,双眼炯炯有神,其脸型圆润,面上常带笑意。
想必是因为服侍皇帝甚久,这笑颜已完全脱离一般太监的谄媚之气,显得自然大气。
皇兄打开两个葫芦闻了闻,把带着“浮叶”花果香气的葫芦扔还给了我,而自己留下了烈酒“秋岁寒”。
皇兄打开葫芦喝了一口,赞道:“不错,朕要的国酒就该是这个味道。”
我冷哼一声:“皇兄还敢喝?”
他拿着葫芦朝我敬酒道:“没毒,为何不敢喝?”
我二人对饮起来。
皇兄忽然用一种非常凌厉的眼神望向我:“七弟以为,是谁想用下毒之事搞垮秋岁寒?”
我斩钉截铁道:“天际商会。”
自坊市制度在贸易繁荣的帝国实行以来,经营同类商品的区域被称为“行”,如米行、肉行、生铁行、炭行、丝帛行、靴行等。
为了方便管理,应官府的需要,商人中自发产生了替官家规范市场的“行头”,也就是行业头领,掌管交易和物价、管理度量衡、代收货物税等,类似于官家的“肆长”一职。
随着时间推移,出现的新“行”越来越多,一些行业之间重合的业务也越来越多,为了规范这些重合的部分,“行头”们又自发组建了同时管理多个行业的“会”。
后来这些“会”开始相互挤压、吞并,逐渐融合成了现在的大小商会,其中实力最为雄厚的便是天际商会。
天际商会不像炎州商会、蜀州商会一样是以地区为单位,而是直接以“天际”为名,控制着大量地区的大量行业,核心成员及其推举出的会长掌控着许多从商者的命运。
皇兄道:“七弟和朕所见略同。这次找七弟过来,便是想让你帮朕查一查此事。”
我道:“既然皇兄和臣弟都非常确定问题出在商会上,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去查呢?”
“结案不需要证据链吗?毫无证据便判人有罪,不是君子所为。”
“皇兄是天子,不是君子。昭告天下的文书上,并不用写明查案的过程,只需要交代结果便是。”
“可商会的骨干成员既是各大酒坊的东家,又控制着其他行业。你把商会的骨干都草草杀了,朕的税收怎么办?就算朕派官员接管了商会这块肥肉,这官商结合势必又会引起一股贪腐之风。”
“皇兄的意思是找到证据弄死一个典型就行?”
“总之朕觉得靠屠杀解决问题实属不妥,敲山震虎更加合理一些。”
“原本的酿坊乃是由官家垄断,先帝为了促进酒商之间的竞争从而保证品质,所以才放权给市场,但不料反被商会给垄断了,品质也大打折扣,导致品质稍劣的国酒在葡萄酒和马奶酒盛行的西域没有市场。
皇兄大力支持秋岁寒,不过是想打破商会对官酒的垄断罢了。据臣弟所知,皇兄想变革的可不仅仅是酒,皇兄才是那个真正砸人饭碗的人。”
“不错,他们此次雇江湖高手投毒,也并非针对七弟,而是想警告朕罢了。”
谈话间,户部尚书王文钧在冯元的引路下,挺着略显**的肚子走了进来。
他向皇兄行完礼,看了我一眼,嘲讽道:“王爷,还没坐牢呢?”
我反击道:“王胖子,你们户部现在可是越来越管不住下面的商会了,用不用寡人帮你管管?”
王文钧冷笑一声,道:“听王爷这意思,是在说户部不作为喽?那王爷动辄打打杀杀,说是乱作为也不过分吧?本官怎么觉得乱作为比不作为危害还大呢?”
我竟然一口气喘不上去:“你……”
皇兄打断道:“朝廷税收命脉容易被商会和官员垄断,乃是制度上的纰漏,朕邀王爱卿来此便是探讨这个问题。七弟,那件事你尽快去办吧。”
我诧异道:“尽快去办?怎么办?”
“先杀人再找证据,和先找证据再杀人,对于你神夜唯渡来说,有区别吗?”
“那倒是没区别。”
“你现在可是穷凶极恶的越狱犯,做戏要做足,出大理寺的时候记得打翻一些守卫。朕已派罗世深去抓王庄主了。”
皇兄利剑般的目光忽然朝冯元刺去:“冯总管以权谋私,收了天际商会不少好处吧?”
这冯元也不害怕,大方地承认道:“陛下,臣的确拿了天际商会不少好处,但臣替他们‘美言几句’的货物中,可有劣品?”
“这倒没有。不过……是你把朕授权浮叶山庄酿酒的事情告诉他们的?”
“臣该死。”
“罢了,你也是两朝元老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日后应当心里有底。禁足面壁三日,自去领罚吧。”
“是,陛下!”
……
马背被我的血染成了晚霞。
我乘着晚霞飞驰,突觉一阵头晕目眩。
我甚至觉得,马背上的血是颠出来的,而不是伤口愈合之前流出来的。
破烂的衣服上到处都是“落雨流星爪”留下的爪痕,爪痕边缘已被鲜血沾湿。
周身的伤口隐隐作痛:“夏侯宣,你居然来真的!”
光是从大理寺的门内走到门外,受伤便已如此严重,难以想象,没有密室躲藏的我该如何逃出生天。
从“时间信徒”那里得到的,令伤口暂时难以恢复的药,果然让身体的负担变得沉重起来。
在密室中躲藏了两日,夏侯宣和一众追捕我的天蛾卫也已南下两日,反而走在了我的前面。
这样也好,他们散布我越狱的消息也需要时间。
我不知道药效能持续多久。
我只知道过度的失血,让我连沿路通缉令上写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也许是写我英明神武、举世无双,但被皇位蒙蔽了双眼,不惜给当朝皇帝下毒,最后成了“成王败寇”中的一代枭寇。
也许是写我嗜杀成性、手段卑劣,长年计划谋朝篡位,在一次给皇帝下毒的过程中暴露,成了京都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也许就只是画了个抽象的样貌,写明身份和罪名,还有诱人的悬赏金。
纵横交错的山间道路在视线里和树木揉作一团,最后化为黑暗。
……
待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个明媚的清晨。
窗外的树木将阳光夹成条条光带,光带穿过大开的窗户将桌椅、酒具、盆栽的影子投到了床沿。
中药的味道弥漫在整洁的木屋中。
卢熹微懒散地坐在桌前,着一身绣着樱花瓣纹和幼年仙鹤的黑衣,依旧穿得黑衣如雪。
我望着他和晨曦融为一体的面庞,笑道:“寡人这是来陪你了?”
卢熹微嘴角一翘:“王爷若是当真来陪我,就不用躺在病床上了。”
我好奇道:“这是哪里?”
卢熹微倒了一杯酒,自饮道:“不知道,世间的某个角落罢了。”
“那是谁救的寡人?”
“不知道。臣是王爷的心魔,王爷看不到的东西,臣自然也看不到。”
“那倒也是。”
“虽然不知这是何处,但可以确定的是,这里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王爷。”
“寡人打小以来周围一直有很多眼睛,要是把它们全戳瞎了,这漫长的时光又靠谁来打发呢?”
“那倒也是。”
外面隐约传来一阵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