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又回到了阴气深重的六王宅。
按理说,此时的我,应该在三友庄喝着酒,在刀府吃着饭,在南下的路上挥霍着前朝的宝藏。
而不是……在这里被人质问。
“七郎把我当什么人了?”
一个阴气逼人的女鬼,拦住了我的路。
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认得出那让许多人都魂牵梦绕的声音。
是烟羽楼的头牌到了。
我应道:“寡人把你当美人。美人不在烟羽楼安睡,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莫离有些幽怨道:“民女的房间,已经没法住人了。”
“寡人不过是把美人自己的东西和美人用过的东西,差人从王府送过去物归原主罢了。”
“七郎就这么讨厌我?”
“不讨厌,也不喜欢了。”
莫离叹了口气:“七郎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我淡笑道:“那你会说实话吗?”
她沉默了。
风尘女子的口中永远不会有实话的。
而口中永远不会有实话的女子,也大多和风尘女子无异。
不过,莫离对皇族的怨恨是真实无疑的。
我道:“寡人知道,你既是六哥的人,又是皇兄的人,更是长姐的人。
你为六哥做事,是想帮助推动他弑父的计划,报周家被灭门之仇。烟羽楼命案那日,你故意将寡人拖住,便是为他们杀人争取时间。
皇兄麾下军士欺辱于你,杀了你的父亲和未婚夫全家。你的母亲邀约乡里上京告状,皇兄在先帝默许下,为掩盖丑闻,将告状者全部诱杀。
你为长姐做事,是为了助她早日扳倒皇兄,报至亲被杀之仇。
你为皇兄做事,一是为了伺机行刺,二是为长姐打探机密。而你与寡人的婚姻,不过是皇兄控制寡人的手段罢了。”
莫离在夜色中淡淡地望着我,像是对我说出的事情毫不在乎。
她只道:“我以为七郎会问我,我有没有喜欢过你。”
我淡笑道:“你喜欢过。寡人知道。”
她的背影如落在池底的墨滴,渐渐消散在昏暗的夜色中。
从此,烟羽楼中再无莫离。
我也再没听人提起过她。
……
长姐的宫殿在朝阳的渲染下,显出一派金碧辉煌、军威浩荡之象。
她麾下的娘子军组成明暗哨,将宫殿保护得十分严密。
长姐红衣如血,安逸地躺在白色的虎皮坐垫上,一手杵着头,一手翻阅着卷宗。
我瘫在主座,一边吃着西域送来的葡萄,一边赞道:“长姐招兵买马的能力,可是让皇兄都吓了一跳。”
长姐叹了口气:“本宫终究还是做得太明显了。神夜流怜那厮自从得了宝藏,在暗处的动作可是让本宫都无法预料。”
“要我说,长姐就算夺得皇位,成了千古女帝,也不过是在史书上名气大一些罢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还不如跟我去云游天下!”
“渡儿是不懂把持朝政的好,只看得到它的坏。”
“长姐,女人操劳政事和喝酒一样,乃是开水浇花。皇兄自登基以来,样貌上已经沧桑了三四岁。长姐若想效仿,估计也要老个三四岁。加速衰老也就罢了,要是脾气还很大,小心没人要!
“放肆!”长姐猛地坐了起来,“若不是你不思进取,本宫何必自己去谋事?”
“不思进取?”我两手一摊,“敢情我当了傀儡皇帝,还要替长姐批奏章?那长姐本该垂帘听政的时间是用来干什么的?谈恋爱嫁人?”
“你这一说本宫倒是想起个人来。”
“谁?阿斯那兀?别人当可汗的时候你看不上,现在亡国了你倒反而看对眼了?”
“阿斯那兀既有草原人的彪悍,又有中原学士的文雅。就算汗国覆灭,这厮照样能斡旋西域诸国。这种相貌英俊、能文能武、有勇有谋的男人,又有哪个女人不喜欢呢?
“你还知道自己是女人啊?”
“放肆!”
一本卷宗朝我飞了过来。
……
养星殿内充斥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气味,如沉香和梨的混合香气。
皇兄扔了一卷奏章给我。
“十路藩镇密谋作乱?”我看得字字心惊,“他们准备找什么借口?”
藩镇又称“方镇”,“藩”是保卫之意,“镇”是军镇,也就是戍边的军队。一个或多个军镇设置一个节度使管辖,节度使势力便是俗称的“藩镇”。
皇兄答道:“他们准备以朕‘诛杀手足、篡权夺位、有违天道’为由,出兵讨伐。单个藩镇不足为惧,而这些藩镇即便联合起来,朕也完全可以击败他们。但击败他们落得个国力大损,似乎有些不划算。”
“那他们打算立谁为帝?”
“不知道。这些藩镇若是真的推翻了朕,相互之间又会开始一场腥风血雨的较量,谁能笑到最后,谁知道呢?”
“这些藩镇已经和诸侯没有什么两样了。若是早点实行‘推恩令’,根本不至于此。”
所谓的“推恩令”,是一种削弱地方势力的阳谋策略,通过命令诸侯和藩镇将他们的封地和军镇分给他们的多位嫡子管辖,最终有继承权的嫡子无力与朝廷抗衡,而没有继承权的嫡子都对朝廷感恩戴德,地方权力不断分散,进而化整为零。
神夜王朝前的历朝历代,藩镇由朝廷独立任免和处置,所以朝廷实行推恩令不会受到阻碍。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
为了抵御突杰尔人及其盟友的进犯,先帝大量扩充军镇,致使各藩镇势力变得非常强大,底层士兵只知自家将领而不知天子,朝廷想要插手其内部人事任免难度极大。
我道:“朝廷实行募兵制,藩镇的权力乃基于底层士兵的拥护。如果能瓦解民意,藩镇的位置根本坐不稳。”
皇兄道:“想从内部瓦解这些藩镇,时间上已然来不及。
内部瓦解需要情报支持和卧底离间,十路藩镇派人相互监视、互查天蛾卫的卧底,现在已有许多卧底暴露身份,被他们借故贬去打杂了。
朕能知晓他们谋反一事已实属不易,想要瓦解更是难以操作。”
“皇兄不如先下手为强,杀一儆九。只是不知这十路藩镇中谁最嚣张?”
“当是西南三镇节度使虎业飞。朕登基以后,这厮表面上有所收敛,但私下依旧我行我素,拒绝执行朝廷命令,而且从不向朝廷纳税,引得其余节度使纷纷效仿。这次的联合谋反,多半是这厮牵头。”
虎业飞姓氏读“猫”而不读“虎”,祖上为突杰尔人和高昌人混血。
虎业飞自幼在边关生活,少时因通晓龙国语和西域多国语言,做了牙郎。
所谓“牙郎”就是居于买卖双方之间从中撮合、协议物价的人。
后来虎业飞流落西南,一次因潜入军营偷盗被抓,在受拷问过程中引起了时任云镇节度使的虎继雄的注意。
虎继雄觉此人思维敏捷、语言豪壮,便让其戴罪立功,参与抓俘虏以抵消死罪。
虎业飞每次出去抓俘虏都能抓到,后来虎继雄交给他的事情越来越多,每次他都能办得妥妥当当,虎继雄欣赏他便认他为义子,遂给他取了汉名“虎业飞”。
后来虎业飞当了军官,常常与朝中官员暗中走动,并用金银收买这些官员,让他们在朝中为其说好话,逐渐先帝也对他产生了好感。
后来西南地区云、蜀、黔三个军镇整合,撤退到龙国中部,虎继雄任三镇节度使。
虎业飞因作战骁勇,拖延突杰尔人的进犯有功,加上在士兵中很有威望,被升为节度副使。
再后来,虎继雄因旧伤复发而亡,虎业飞便成了三镇的节度使。
麟角王府的军队收复西南、归京参与皇权之争的同时,虎业飞军镇的封地随之恢复。
他逐渐拥兵自重,成了名副其实的“土皇帝”。
皇兄道:“如果你能替朕杀一儆九,朕就放你做几年闲云野鹤。”
我笑道:“臣弟已经是闲云野鹤了。”
“什么意思?”
“臣弟云游的第一站本来就在西南,皇兄说的两件事,可以合并为一件事。”
“你需要多少兵力?”
“臣弟一个足够。”
……
夜幕将至,蚺鳞王府内觥筹交错。
天蛾卫四大指挥使亲自来陪我为我送行,相谈甚欢。
杨骁龙不胜酒力,没过多久便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手里还捏着从金冠寺求来的佛珠串。
罗世深也有些醉了,拍着我的肩膀,朝田鸿冥和夏侯宣做了个手刀劈人的动作:“你们看,我和王爷都已斩断情丝,好不痛快!你们两个为什么到现在都不斩?”
夏侯宣笑道:“我们两个连情丝都没有,拿什么斩?斩什么?”
田鸿冥道:“罗兄哪是斩断情丝?罗兄这是直接把旧情人的命给斩了。在下可没这个本事。”说完脑袋一耷拉,又开始发出阵阵鼾声。
罗世深指着天喝道:“你们懂个屁!”
夏侯宣冷哼一声:“除了懂个屁外,我们还懂很多!”
罗世深用一双泛红的醉眼望着他:“那请夏侯兄指教指教,你都知道些什么?”
夏侯宣伸出食指对着房梁,得意洋洋地道:“在下知道上面有刺客,罗兄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