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落寞,月懒挠人。
当我腰间悬着那口象牙柄刀,风尘仆仆地回到京都时,皇兄已身着黄金龙甲,骑一匹龙鬃白马在城门外等我了。
他身后是浩大的仪仗队,和摩肩接踵来围观的京城百姓。
戏文中,平民常有一股奴性,但凡见到皇帝,便趴在地上三扣九拜,巴不得将皇帝鞋上的织线舔得一根不剩。
现实里,他们就算和皇帝打了个照面,也根本不会有戏文里那般反应,多是行个叉手礼,叫一声“郎君”,然后像现在这般随意围观,蹭蹭氛围、凑凑热闹罢了。
我和皇兄并肩策马朝皇宫缓缓而行时,随行的宦官已将盘中的糕点和糖果分发给了道路两旁的孩童。
所以京都的百姓都喜欢凑热闹,这是从孩童时代起就有的天性。
皇兄用那威严的声音问道:“这么晚回来,就为了去挖一口刀?它叫什么?”
他的想法很单纯——但凡是值得我错过庆功宴的宝刀宝剑,一定有它的名字。
我望着晴空思索片刻,应道:“它叫‘二小姐的刀’。这可是臣弟从一棵非常难找的树下,好不容易挖出来的。”
“二小姐是谁?”
“不告诉你。反正这把刀,就叫这个名字。”
这倒给了皇兄纠正我的点:“好刀的计量该用‘口’,而不是‘把’,显然炎州刀素蓉二小姐的刀,算不得什么好刀。”
他知道二小姐是谁。
我朝他作了一揖:“皇兄的耳目甚广,臣弟佩服!不过皇兄在刀上的眼光和品味,臣弟却不怎么佩服。”
他一口气未咽下,便反击道:“七弟不会单因这刀柄是象牙做的,便就谬赞为好刀吧?”
“皇兄何意?”
“所谓见人如刀、见刀如人,刀和人的界限有时会变得模糊。七弟口中的好,大概不是指刀,而是指挥舞此刀的美人。”
这话换做别人来说,多半会夹带着猥琐的笑容。
但神夜流怜不一样。
他虽极力在话语中加入怪笑之气,脸上却没有展露半分笑意,甚至是一点能称为“意思”的东西也没有。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转过头朝我蹙了蹙眉:“七弟笑什么?”
我朝他露出了他刚才本该有的坏笑:“刀二小姐的确是世间罕有的美人。只是,皇兄在阐述事实的时候,脸上能不能多些生气?皇帝可是要亲民的。”
皇兄生硬地拉起了嘴角:“七弟倒是亲民。朕早已向七弟表过态,这皇位随时可以让给你。”
我的双颊再次渗出了冷汗,沉默了片刻,顾左右而言他道:“突杰尔汗国已然覆灭,可臣弟怎么觉得,皇兄需要操劳之事,反而变得更多了?”
这才是他感兴趣的话题。
皇兄果然滔滔不绝:“诚然,外患清除,内忧就会膨胀。
一个军力羸弱的国家必然亡于侵略,一个军力过强的国家必然亡于内战。
出于对此的考量,龙国的确派遣过第三方,暗中支持突杰尔汗国,以平衡局势。
但汹涌的民意已让制衡敌我变得不是长久之计,若是这种平衡继续维持下去,还未等叛军宣战,变民便已揭竿而起。
所以,一举荡平突杰尔汗国、设计灭掉高昌,则是帝国转移内部之矛盾、实现对外扩张之野心的第一步。
此次举全国之力攻打汗国,七弟没输,也不能输。”
我不知听皇兄谈国事谈了多久。
爆竹的烟气从皇宫内弥漫而出,那城墙如同分隔两个世界的屏障,这一头是充斥欢腾的现实,那一头是虚无缥缈的梦境。
说起国事,突杰尔汗国一半的土地,如何分给西域诸国,皇兄并未向诸国明示。
所以,为了那丰饶的草场,新生的群狼又爆发起新一轮的混战。
他们通红温热的血液,和那久燃不灭的烽火,成了千里之外我婚礼的映衬。
我该叫她周匀儿了,又或者是......王妃?
烟羽楼再没有莫离,而天下人所知的,也不过是蚺鳞王神夜唯渡,娶了前首席太医的孙女。
周家被灭门的惨案,早已在短短数年间被世人遗忘在世事的洪流之中。
他们不知道前首席太医是“鬼惑夺魂针”的发明者——“毒手华佗”周取疾,也不知蚺鳞王妃是周取疾第四子的小女儿。
但杨骁龙记得,当年便是他放走了幸存者。即便如此,这深深的因缘让他不便前来祝贺。
所以,四大指挥使,如今只来了三个,外加一个指挥佥事刘志信。
蚺鳞王府被皇兄派来的宦官打理得蓬荜生辉,汹涌的牡丹花海淹没了众人的视野。
死寂的六王宅如今又热闹起来。
刘佥事热泪盈眶,几乎是带着哭腔与我拥抱:“七王爷,没想到你也能结婚!”
夏侯宣常闭的双眼忽然睁开:“刘志信,你这是什么话!”
刘佥事没有理会他,只是吸着鼻涕。
罗世深摇了摇头:“哭什么?又不是你结婚!”
田鸿冥趁着这个空隙,又站在原地呼呼大睡起来。待其他三人寒暄完毕,才将手中的酒坛递给我:“辽州上好的马奶酒,杨指挥使托我带的。”
我唤来胡奴,找来五只大碗,将坛中酒一倾而尽,与四位鹰犬碰碗痛饮。
最后一个来的人,倒有些特别。
我仰首作揖道:“总指挥使,好久不见!”
眼前身高九尺、身着熔墨禁军服的男子,正是天蛾卫新任总指挥使——霍见飞。
他是三峡派前掌门候选人,因为和朝廷交往甚密,私自押镖,被林远告发,逐出师门。
他是前任天蛾卫东指挥使,与段棋议交好,因借权谋事,无差别坑杀阻碍变法之人,被贬于大理寺诏狱任典狱长,永不得出。
先帝秘密将其放走,并派不知情的军士追杀。
追逐至突杰尔汗国边界一带时,霍见飞杀死军士,用苦肉计求得突杰尔人饶命。
被问起身世时,他化名“何咏仁”,编造了自己是龙国草原牧民的事实,声称当年北境之战时,家人被七皇子无差别杀戮,仇深似海。
后来,他按照与先帝约定的计划,将核心机密透露给阿斯那汗,致使数名龙国将领、要员战死,或是被暗杀。
他步步为营,不断忍痛牺牲自己的同胞,取得阿斯那汗极高的信任,作为“帝国最后的杀手锏”在可汗身边任职。
两个月前,他还是突杰尔人向龙国示好的牺牲品、蚺鳞军团的阶下囚。
如今,他是帝国的无名功臣,是细作之王、天蛾卫至高的领袖。
霍见飞依旧面相严肃,却静中透笑,不明城府。
他递给我一对骨戒,双戒通体雪亮,上有纯银雕纹嵌入其中,做工十分精美。
我把玩片刻,朝他笑道:“突杰尔人雕的?”
霍见飞也扬起了嘴角:“我自己雕的,今年的最新款,只赠不卖。”
又等许久,终于见炎州四人组匆匆赶来。
尹先生还是那般巾帼不让须眉、英气逼人的模样。
我赶忙朝前跑了几步相迎:“尹先生,数日不见,你又胖了!”
神夜王朝鼎盛时期,因民生富足,国人对男子和女子的审美,逐渐倾向以富态为美。
草原民族崛起之后,龙国国力减弱,尤其对女子的审美,又渐而向紧致靠拢。
但现今仍有不少人保留着百年之前的习惯,所以称一个女子“胖了”,既非调侃,也非贬义,乃是带点赞美之意的寒暄而已。
尹先生露齿而笑:“没承想七王爷结婚如此神速。七王爷性情独树一帜,蚺鳞王妃必定也有不凡之处。以后若有机会,一定将王妃介绍于在下,同为女子,定好生亲近亲近!”
我不禁愣了一下。
尹先生平时不是这样的。
她“满面春风笑、一口琉璃光”的模样,像极了那些热衷交集、伶牙俐齿的贵妇。
不过,今天也不是个一般的日子。
一向正气严肃的女先生,套起近乎来,倒别有一番风趣。
董先生这个平日里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教书匠,就是完全不会说话的类型,他只是站在一旁傻笑。
段先生这个人,我如今是看明白了。
他会用很多方法让你知道他的心意,但能不用嘴时,绝不会用嘴。
我一把夺过了他题着“乱臣贼子”的折扇,塞进了自己的怀里:“这扇子还是别拿出来招摇了。婚礼结束再还你!”
段先生没说话,直接走入了府内。
反而是刀二小姐一改端庄,在我面前嘻嘻哈哈,追问我是如何结识新娘子等等,像极了一个小女孩。
本来他们四人,尤其是段棋议这种“乱臣贼子”,还有刀素蓉这种地方势力出身,是不被允许进入六王宅的。
他们在通灵上人绑架事件中杀敌、救人有功,但事情皆因他们被绑架而起,并且还让王崟军团这等叛党涉足其中,不便给予封赏。
不过,皇兄念在情面,还是给四人发了请帖,仅限于婚礼期间能够自由出入。
我等完最后一批人,发现董启超还在我身后徘徊。
我好奇道:“董先生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