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那兀烧掉了我当日写的“死则退兵”状,问道:“将军对汗国的未来怎么看?”
我沉思片刻,应道:“汗国必亡无疑。”
他差走护卫和随从,闭上眼,疲惫地靠在汗座之上:“老二前日飞鹰传信,说在埋伏将军的弩炮部队时,反而被大批非正规军埋伏,两军酣战,死伤惨重,求朕支援。”
“大批非正规军?”我翘起了嘴角。
酒宴那夜,正是曾经的大王子、当今的可汗阿斯那兀,趁着众人酒意正浓,将二王子阿斯那噶带兵埋伏弩炮部队的机密悄悄透露给了我。
「苏先生,请立刻撤弩炮回境,交还于王崟少主——神夜唯渡亲笔」里,“撤”字和“弩”字中间,被圈住打叉的那个“路”字是我故意写错的。
苏皓一定知道,这是“弩炮撤离的路上有人埋伏”的意思。
王崟少主一得知我西征的消息,就已经秘密在吕州驻军,待蚺鳞军团一到,便暗中将弩炮借给了我。
那攻击二王子麾下伏兵的“大批非正规军”,正是收到情报后,前来收回弩炮的王崟军团。
埋伏之事自然是苏皓密告给王崟少主的。
情报一到,驻扎在吕州边境山寨的王崟军团便绕过运兵道路,埋伏在二王子所率军队的盲区,待二王子一出手,便也跟着出手。
两军战作一团,二王子的军队损伤尤其惨重。
我收起了笑容:“大汗不会支援的,对吧?”
阿斯那兀有些歇斯底里:“朕的两位兄弟,可谓是野心勃勃!
老二指使杀手刺杀朕,并嫁祸给老三,妄图让自己成为唯一的可汗候选者。
老三则趁老二带军离都,用暗器谋杀父皇,陷害神夜将军,并趁乱调动亲军控制住众长老和王子,妄图发动政变!
他们不死,便是朕死!”
他不说,我都差点忘了被我杀死的三王子阿斯那列。
依突杰尔人的规矩,这个弑父欲夺位之人,现已和他的随从、亲信一起曝尸荒漠。
我待阿斯那兀呼吸平缓,叹道:“他们死了,大汗也还是要死的。”
“什么!”他拍桌而起。
我道:“汗国北部,白狼卫和高昌大军僵持不下;东部,本王的蚺鳞军团即将发动第二轮进攻;南部,恐怕王崟军团正在那等着大汗;西部尽是雪山峭壁,大汗要在雪山上隐居么?”
他一屁股坐了下去,不知所措。
我又道:“一向团结的突杰尔人,居然遇到三个王子临战内讧、争权夺势。大汗即便再如何运筹帷幄,汗国也大势已去了。”
他用那双迷茫而悲愤的眼睛瞪着我:“你是说朕应该在老三面前束手就擒,或是应该派兵增援老二吗!”
我应道:“大汗当日若乖乖让位,此刻便已白白死于三王子之手,然后汗国便在三王子的带领下,迅速走向灭亡。
大汗若派兵增援二王子,王崟军□□往大漠的军队将会全军覆没,或是战败撤退,弩炮将被破坏,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弩炮箭矢已所剩无几,本王本来也不打算用了。”
群狼的新王低下了头,过了半晌,他才缓缓抬起头来,眼神中甚是焦躁:“朕命可以不要,但国不能亡。”
“人都死绝了,哪来的国?史书里的国?”
“若是老二、老三不将朕逼到绝境,父汗不死,朕也不至于此!
高昌近年来出口贸易繁荣,物资已不似数十年前窘迫,战力也到了能与白狼卫难分伯仲的境地。就算龙国放弃进攻汗国,高昌也绝不会轻易撤军。
王崟军团本来就视汗国为首要仇敌,若是朕向南撤离,他们定会搬出留存的弩炮埋伏在南端,配合那些贪得无厌的响马,斗到朕山穷水尽。
雪山之墙背后,几个大大小小的帝国根本不是汗国的对手,但他们的天然屏障——雪山之墙气候寒冷多变,威力可不亚于任何一支军队。
倘若是与龙国、高昌决战到底,颇有三方同归于尽之势。
朕能指望的,似乎只有神夜将军所在的龙咆帝国了。但神夜流怜铁了心要亡我汗国,怎么可能接受和谈?”
阿斯那兀自登上可汗之位以来,才笑了不足半日,便已开始愁深似海。
我扬起了嘴角:“暂不需要和谈。”
阿斯那兀满脸诧异:“不需要和谈?”
我道:“大汗将版图划入龙咆帝国,便没有再打的必要。”
他又拍桌而起:“你们这是强盗!痴心妄想!”
我笑道:“你们突杰尔人可是强盗的祖师爷。”
他呼了两口粗气,似乎觉得有一些道理,便结结巴巴道:“两国合并不是小事,朕需要一个理由。若是贵国能许长公主与我联姻,倒也可以考虑。”
“看吧!本王就知道大汗看上我姐了!”我哈哈大笑,但骤然间冷下了脸,“长公主可不是那种能受缚于政治婚姻的女人,可汗还是考虑亡国以后的事吧。”
“神夜唯渡!你信不信朕杀了你!”
“本王又不是没让你杀过。”
一股热血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洒在斑驳的羊皮纸上。
他猛咳不止,我赶紧跳上汗座帮他顺了顺气:“大汗切莫狂躁,本王可以口头承诺:暂不出兵攻打牙帐。大汗可以调动一半护汗铁骑支援北境,荡平高昌。但工匠和酿酒师等,须全数献给龙国。”
阿斯那兀狠狠地瞪着我:“那不就是让朕带着子民低声下气地向神夜流怜示好么?”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丈夫能屈能伸,大不了等哪天积蓄好实力,大汗再造反、闹独立也行啊。”
“你们分明是想借朕之手灭了高昌,再趁我军折损惨重之际,一举拿下汗国!”
“正是如此!”我坏笑道,“可汗也可以去和高昌谈和,联手攻打中原。虽然突杰尔和高昌之间有血海深仇,但也未必不可一试!”
阿斯那兀推开我,起身在汗帐之中踱步。
看不到转机的亡国之君的心情,竟能如此绚烂地被写在一个有城府的人脸上。
汗国建国以来遗留的历史问题,此时已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多么希望祖先能在龙国和高昌都稍显羸弱之时,不惜一切代价荡平两国,以换得突杰尔人永恒的荣耀。
他多么希望三国之间能从一开始就和平共处,并且让这种和平一直延续,延续到三国都各自改朝换代。
他多么后悔在众兄弟中第一个出世,在这种时候当上可汗。
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生在草原了。
阿斯那兀负手而叹:“不错,天下大事,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有的,只有利益。
可是,高昌与突杰尔世代累积的血海深仇,已不是简单一个‘利益’能摆平的了。
即便你们龙国宣布要荡平西域,即便高昌与朕结盟,在并肩作战之时,他们也会寻找合适的时机,将匕首狠狠地插在突杰尔人的心脏上。
也罢,也罢!朕也可以不要命,但不能带着族人与朕一起丧命。若汗国不大伤元气,神夜流怜绝不会留出一线生机!”
话毕,他便大步跑出汗帐,朝将领们发号施令,让他们领兵北上,与高昌国决一死战。
这次,他发动的兵力不是一半的护汗铁骑,而是全部!
正当众人部署军事时,九尺大员背着手,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
他作了一揖,对我说道:“在下没搞错的话,攻打高昌是蚺鳞军团的事。王爷倒把这事儿全数推给大汗去做了,确实是省了不少事。”
我仰视着他,连连皱眉,低声喝道:“不知阁下有何贵干?劳烦小点声,别坏了本王的大事!否则......”
他倒“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也跟着笑了:“何咏仁,刺杀自己主子然后栽赃他人的感觉,是不是爽极了?”
何咏仁的笑声戛然而止,目中的凶光登时刺入我的双眼:“也劳烦王爷小点声,莫让帐外的人误会!”
我也回以一道杀气:“本王不知阁下是何身份,但恳请阁下,千万别再将自己做的事栽赃给我。你用‘鬼惑夺魂针’干掉阿斯那汗,可是让本王吃尽了苦头。”
别问我怎么知道的。
那个时候,就我一个人的注意力在阿斯那汗身上,其余人的注意力全在我身上。
一根细长的、黑绿色的东西飞入阿斯那汗的喉咙,它来时的方向和角度决定着出手人的身高和位置。
这个高头大马般的中原大汉,很难让人想到是以暗器见长。而且,他的暗器手法像极了三峡派的路数。
别问我怎么知道的。
我的座椅上已经插满从他手中发出的、用于装饰衣物的银叶!
我身上没有中一片银叶,仅仅是起身后,在椅子上留下了坐姿的轮廓。
我擦了擦脸上的汗:“林远和阁下是什么关系?”
何咏仁轻一挥袖,便将银叶尽数收入囊中,收发暗器的手法都同样出神入化。
他冷冷应道:“以前是远房师兄弟,现在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