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那兀好像很欢迎我,眼神里透着不知名的热切。
我把右手放在胸前,半跪行礼:“参见大汗!”
阿斯那汗极力遮掩着他的虚弱,笑道:“蚺鳞王,朕非常欣赏你的勇气!”
这次的笑,并非冷笑。
他得意了片刻,便让我起来。
起你个头!
我直接盘腿而坐,不出预料地,引来群狼狂吠。
我用小指通了通耳朵:“大汗,喧嚣声对您的健康可是百害而无一利。”
“安静!”阿斯那汗一吐音波,众人的喉咙便像被铁球堵住一般。
他微笑道:“蚺鳞王,喔不,神夜大将军。你想拿回你的兵器不是难事,但朕不是没有条件。”
话音才落,一头怪兽便走了进来,每走一步,汗庭的烛火都在晃动。
我都没有回头去看,便已能感受到那位于血肉之力顶峰的轮廓。
我不知道他们牺牲了多少人的口粮,才喂出这样一个玩意儿。
大王子阿斯那兀用长鞭在红毯上围出一个圆,将我和身后的怪物框在里面。
阿斯那汗颇有些得意:“戈尔多是汗国最强壮的勇士,能全凭蛮力单手举起这根狼牙棒。若是大将军能将他推出圈外,便算赢。”
我问道:“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大王子道:“赢了,狼牙棒还你,但你得将弩炮撤出大漠;输了,狼牙棒还你,你不但要将弩炮撤出大漠,还要向天下各国宣布败给了汗国勇士!”
我嘿嘿一笑,像窜天炮一样立了起来,跳出圈子,高举双手道:“快把各国使者叫来,本王要当众宣布:本王败了!本王败给了汗国的勇士!”
汗帐里响起一阵嘘声。
可汗大怒,呵斥道:“神夜唯渡,你是在侮辱草原的勇士吗!”
我诧异道:“本王直接认输,并宣布惨败,不是给贵国涨涨士气吗?怎么就成了侮辱了?”
长老甲还态度稍好:“这不能算!莫非是七王爷不敢比?”
我反问道:“输了和不敢比有区别吗?大不了本王就宣布不敢和你们突杰尔的勇士比试便是!你们快把本王的狼牙棒还来!”
本来我觉着,说这话也没啥问题,但这些自高自傲的草原人居然再次被激怒,有人甚至拔出刀要冲上来砍了我。
大王子劝住各方,朝我微笑道:“神夜将军,若是你肯与戈尔多比试,我阿斯那兀好酒好肉招待;若是你执意不肯比试,那你很难走出牙帐。”
我舔了一下嘴唇:“什么肉?什么酒?”
大王子道:“最好的羊身上最好的肉,最好的马奶酿出的最好的酒!”
阿斯那汗道:“不用阿斯那兀,朕亲自招待!”
我喜笑颜开:“大汗,这可是您说的!我比,我比!”才一转身,便看到了我打出生到现在所见过的最为剽悍硕大的汉子。
戈尔多两颊肥厚,身高足有十尺,比站在角落的九尺大员还要高上一个头。
他身形如巨桶,单是胳膊便有我的腰那么粗。
我觉得他能徒手杀了一头野牛。
我双颊渗出了汗。
他也并不怠慢,当即稳住下盘,伸出那硕大的双掌握住我的双拳,开始发力。
地毯很滑,我的脚后跟顷刻间被推到了圆界边缘。
我连忙运力稳住下盘,戈尔多肥厚的两颊开始颤抖并渗出汗水,浮现起吃力的表情。
众长老和王子脸色大变。
二人脚下的红色皮毯已然撕裂,我嘴角一翘,向前发力,将戈尔多硬生生地推出了圈子。
群狼发出了惊呼声。
戈尔多重心不稳,眼看就要仰面摔倒,我骤然握住了他的大拇指,稍一运力便将他稳住。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了可汗一眼,便将右手放在胸前,朝我行了一礼。
我回礼一笑,他便将我的手高高举起,不停用右拳碰自己的心口,向族人表达他的敬意。
草原的羊肉,别有一番味道。
这味道即便是在皇城之中,也是可遇而不可求。
跳动的篝火,舞动的突杰尔少女,便足以成为草原的月色。
阿斯那汗和贵族们抬出了所有的马奶酒。
在龙国,每一滴马奶酒,都贵如银器。
我问阿斯那汗:“为什么如此舍得?”
他虚弱地咳了几声,只是应道:“我们是草原人。”
游牧民族是野蛮的,但野蛮中也夹杂着一些可取的豪迈。
即便是将西域文化作为潮流的龙咆帝国,也很难模仿这种豪迈。
浑然天成的月色倒映在酒中,我仿佛也成为了他们的一员。
我们谈笑着,欢饮着,仿佛从未敌对。
我想起了我的祖父。
曾听先帝说,祖父年轻的时候,也有那么一段时间,狂热地模仿过突杰尔人的生活。
祖父不爱住在宫殿而喜欢住在帐篷里,他身边全是与胡人有几分相似的随从。
他亲手杀羊,手法与突杰尔人一模一样,羊死而滴血不见。他与随从围坐一团,边割肉边食用。
祖父和随从皆打扮成突杰尔的模样,乌黑的辫子散在脑后,身着华丽的羊皮大衣,脚踩银丝花纹镫。
即便在早已对街上的胡人见怪不怪的龙国,这支充满着异域风情的队伍还是能引发着人们小声的议论:这个飘逸洒脱的英俊贵族,莫非是皇太子?
不知那时远在漠北的突杰尔可汗,是否能想象千里之外的敌国皇太子,会对自己的文化顶礼膜拜?
有时候我在想,也许人都有一种共性。
突杰尔人的汉化程度,也同龙国胡文化的流行程度一般,让人讶异。
即便是头脑简单的戈尔多,也能知道如何用汉话表达他的敬意。
他那句“我要你喝酒,喝到没有酒”的汉话水平,显然比那位通灵上人要高上许多。
同样是「我敬你酒,今日我们一醉方休」的意思,若是换做通灵上人,也就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已经逝去的阿斯那多将军,一定会说:“我们先干为敬,今日魂飞魄散!”
我与戈尔多碰了银碗,应道:“喝到没有酒,喝到没有酒!”遂一干而尽。
肚子好痛。
整碗喝下这种经过二次提纯的烈酒,是会死人的。
在龙国,马奶酒也只作为昂贵的收藏品放置在皇宫中。
我居然喝了这么多。
得意之余,又与眼中充满着交好之意的戈尔多痛饮了数碗。
戈尔多醉了,他四脚朝天倒在地上的时候,篝火猛烈地晃动了一下,差点熄灭。
恍惚间,我看到大王子端着酒碗向我走来,我仿佛听到了他的耳语:“二王子正带兵埋伏在弩炮的撤离路线上。”
“知道了,呵呵,嘿嘿。”我晕得不行,只一边对饮一边吐字,“大王子,我问你,这个酒,喝了,会不会死?”
他当即一愣,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扶住我道:“这酒虽然无毒,但你们中原人若是喝多了,当然会死!”
“再给我倒酒!”我推开他,将酒碗朝可汗递了过去,“我有笔交易想和大汗谈!”
可汗亲自为我斟满烈酒,笑道:“什么交易?”
我嘿嘿笑了几声,打了个嗝,十分无礼地搂着可汗道:“你拿纸笔来,拿来我就写:阿斯那汗,若是能让本王死在牙帐,蚺鳞军团,全部退兵!全部退兵!”
大王子脸色骤变:“神夜将军醉了,快将他扶下去!”
阿斯那汗却阻住他,朝随从道:“拿纸笔来。”
我强忍醉意,在羊皮纸上写字画押,可汗在一旁看着我,问道:“神夜将军当真一心求死?”
我没有回答,只是仰天长笑。
可汗道:“拿酒来!”
一桶?两桶?我不记得喝了多少。
我只知道自己喝了能够致死的量,大概和众长老、诸王子、九尺大员还有阿斯那汗加起来喝得一样多。
我闭眼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可汗的那句“给神夜将军草原最高的葬礼”。
我看到卢熹微了,他依然俊美得让人嫉妒。
但他也嫉妒我:“自马奶酒被发明以来,王爷当是第一个有如此口福的。”
我苦笑道:“反正你是无福消受了,谁叫你非要听卢相公的话来刺杀寡人。”
他背对着我,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不就是马奶酒吗?臣这里要多少有多少。”
“你这家伙!”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消失不见。
鼻孔里充斥着焦炭的味道。
我忍不住咳几声,猛然睁开眼睛,发现我正躺在火葬用的木床之上,木床底部的杂草正在燃烧。
沉重的黑金狼牙棒就躺在我身旁,已被热气蒸得滚烫。
环顾四周,牙帐的诸少男少女居然在我即将升天的“尸体”周围举办盛会、寻觅配偶。
脸很闷。
我取下死人面具和固定在眼皮和嘴唇上的金箔,透了几口气后,又戴了回去。
这个微小的举动,居然被在场的九尺大员给看见了。
他朝戈尔多耳语了几句,戈尔多忽然喜笑颜开,朝火床这冲了过来!
我只觉一个庞然大物将木堆和火焰震得不停晃动,火床被人用金戈破坏,一股烈火熄灭后的焦糊味环绕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