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着一顶麒麟咬首蓝缨盔,披一身圆鳞蹄印甲,手持麟头咬尖枪,蓝袍乘风,威风凛凛。
马,白毫映日,轻鳞覆身,头盖角盔,鼻喷云气,如龙如麟。
人马合一,如天将神兽下凡,百官皆肃目而视。
三哥从马上一跃而下,手臂轻一发力,枪杆登时撼入大地,尖头向天,银光灼目。
他单膝跪地,行一军礼,用充满杀气的嗓音道:“麟角军团已清点完毕,请陛下致圣喻!”
父皇披上龙首黄金甲,前行几步,傲立在阳光照耀的阅兵台上,一时间金光如幕,盖住了众人的眼。
围观的胡人皆受震撼,仿佛自己和自己的祖国,只是茫茫金海中的一粒残沙,渺小得不可言状。
父皇一捋龙须,龙吟般朗声道:“此时正值春晓佳节,举国欢庆,吾儿麟角王本可以在宫中享天伦之乐,但奈何外患未除,吾等身为皇族,怎可先天下之乐而乐?
皇族丰衣足食,正是得天下百姓之养育。三皇子亲征,乃是代表皇族履行维护天下安乐之天职。
此次出征,众将士得天命之护佑,定当清除蛮族余孽、凯旋而归,换天下永世歌舞升平!
待军团归来之时,朕当赠以最高规格的赏赐,并与众英雄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龙言一毕,众人早已热血沸腾,呼喝鼓舞声掩盖一切,将整个京城震出了重影。
百官中,有的和军士、百姓一同热血沸腾、纵声鼓舞,有的则哑口不言。
哑口不言的不止他们。
还有微笑着的我。
我戴上毒蝮咬首黑缨盔,披上恶蝰缠身甲,走到父皇身后,朝他低声道:“儿臣有话要说。”
父皇闭眼叹了口气:“你真要这么做?”
我作揖道:“是时候了。还请父皇纵容。”
他不应,只是朝楼下朗声道:“肃静!众军将行,吾儿蚺鳞王有话要说!”随即负手进屋坐饮,不再言语。
空气寂静下来,只留下父皇被震倒的酒杯在圆桌上来回滚动。
酒液沿着桌边不断滴落。
父皇老了,也该大醉一次了。
城门下的所有人都在看着我。
我即将说出的话,将会像燎原的野火般传遍天下。
我献上的并非祝语,而是一个故事,一个足以改变天下的故事——
当年,中原和突杰尔人陷入激战。
皇帝和二皇子、三皇子带兵北上,欲夺回旧都,太子及其余皇子则留守位于南部的新都。
太子的旧部——昕州都督袁立晟,忽然扬言造反。
昕州刚好位于新、旧二都之间。
袁立晟要造反的消息,一路北上传到旧都,却未南下传到新都。
身在南边的太子和其他皇子,并没听说袁立晟要造反,反而还听闻他要出兵讨伐蛮夷。
太子便派人运送大量军备支援昕州。
运送军备之人,却在半路向皇帝告了状,说造反一事可能是太子在背后支持,是太子想趁乱弑君上位。依据便是太子向袁立晟支援军备。
皇帝深知此事绝非太子所为,因为太子没有必要发动一场毫无胜算的叛乱。
皇帝自然也猜到了幕后黑手的身份,深感不安。
为了请动二皇子这尊大神护驾,他开出了一张空头之约——只要二皇子能夺回旧都,并平定叛乱,便改立他为太子。
二皇子听后,虽野心登起,却没有当场请将平乱,反而按兵不动。
他很清楚,幕后黑手的目的,不过是想借他和皇帝之手,出兵踏平昕州,并顺带南下灭了太子。
若是太子被灭,幕后黑手必然会再设法将袁立晟叛乱之事栽赃于二皇子,并以正义之名,举天下之兵讨伐蛟呼王府,趁乱顺手灭了皇帝,夺取皇位。
直到夺回旧都之后,二皇子才以“胆大妄言、挑衅皇权”的罪名,处死了袁立晟,并且抄了他的家。
袁立晟的罪名里,却偏偏没有“造反”二字。
袁立晟被抄家之前,不,确切地说是宣布造反之前,早已将家中老小迁至他处安置,皇帝对他的家人也没再多作追究。
昕州造反一案,随即成了一桩迷案,不了了之。
皇帝事后并未严惩幕后黑手,对这空头之约,也是绝口不提。
而这鼓动袁立晟造反、骗太子送其军备、挑动诸子纷争的幕后黑手,正是三皇子“麟角王”神夜余真!
我冷笑道:“寡人这个哥哥,顺位不如太子,权势又不如蛟呼王,但说到野心,可一点都不比其他人小!”
于是,我听到了有史以来最洪亮的惊呼声。
拥兵城门下的三哥倒也不怒,反而抱着手靠在枪杆上,面带微笑,听得津津有味,仿佛我在说的不是他。
即便大哥的脸色十分难看,我也还得继续讲下去——
宫中皆知,皇帝对年轻貌美的常婕妤、计德妃最为宠爱。
常婕妤为其兄长常飞求官,被二皇子以“官位应当留给贤才”的正当理由拒绝,因而怀恨在心,时常对二皇子颇有微词。
她又为父亲常国舅求土地,而土地恰巧被二皇子分发给朝廷功臣。
皇帝还没来得及知道这件事,便将土地赐予常国舅,引发了风波。
常婕妤怒向皇帝告状,不免添油加醋、言过其实。
皇帝大怒,不加明察,便用“皇帝的敕命难道还比不上皇子的敕命”严厉责备二皇子。
计德妃之父计国舅,骄纵跋扈,宫内皆知。
一日,蛟呼王府的属官骑马路过计国舅府门前,竟被乱棍重伤。
国舅爷道:“孰人大胆,敢过国舅府不下马!”而后恶人先告状,说二皇子的属官欺侮国舅府的家臣。
皇帝为博佳人一笑,责骂二皇子“欺人太甚,竟欺到父亲的嫔妃家中”,对计国舅的骄纵跋扈置若罔闻。
每逢宫中宴会,二皇子面对诸位嫔妃,便想起母妃早逝,不禁叹息流泪。
这本是人之常情。
但常婕妤和计德妃居然以此为由,带领诸嫔妃向皇帝陈情,说二皇子乃是憎恨她们,若有朝一日皇帝作古,二皇子必将她们杀得一个不留。
她们又说,太子仁厚,若是皇帝日后将她们托付给太子照顾,众嫔妃便能幸免于难。
太子温文尔雅,常讨嫔妃欢喜,而二皇子不屑为之。
于是,后宫多夸赞太子而排斥二皇子。
皇帝也渐渐听信嫔妃之言,疏离二皇子。
因为,皇帝正愁在二皇子面前,没有放弃改立太子的理由,而这诸多琐事,便给了他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话未毕,惊呼声已然四起。
父皇只是在我身后不停地喝着酒。
他不打断我,我便继续讲——
太子一党不断寻衅滋事,向蛟呼王府施压,而蛟呼王府也不甘示弱,数次亮出自己的手腕,并高调处死王府中的东宫间谍。
这一来二去,太子和三皇子深知,以太子一党的势力,着实难以撼动早已被封为“天下大将军”的二皇子。
太子为文官之首,帝国储君,自身已没有了上升的空间。
但天佑东宫。
一日,太子潜入位于拂熙殿中的计德妃的寝房,准备行□□之事时,竟偶然撞破了某人与常婕妤偷情之事!
听到这里,不止众人震惊,连父皇手中的酒杯也碎落于地。
他隐约得知却最不愿相信的事情,终于还是被揭破了——
与常德妃偷情之人,正是天蛾卫总指挥使——六皇子“獬目王”神夜离煽!
我捂着嘴朗声笑道:“大哥和六哥,计德妃和常婕妤,这两对,虽有悖伦理,但也算郎才女貌,天生绝配吧!”
喝酒的桌,已被父皇宽大的手掌拍得粉碎。
连桌下的木质地面,也连同炸开了一个大洞。
父皇人还坐在椅上,心却已落进了那无底的洞中。
三哥笑得更得意了。
大哥无忌的脸红了,红得像死去又复活的恶鬼,时刻盼着取多嘴之人的性命。
不过,他再愤怒,也无法飞上阅兵台。
但有一个人可以。
一个本该留守皇城,轻功排在天下第一的人。
顷刻间,罗世深、夏侯宣、田鸿冥、杨骁龙四大指挥使的身上,已多了数道血淋淋的刺痕!
那出手之人本想杀了自己的父亲,却因四大指挥使的严防死守,无法得手。
于是他便打算先杀了他唯恐天下不乱的七弟!
眨眼间,我的身上已遍布致命之伤。
颈部、胸膛、背部、头部,鲜血从密密麻麻的细小伤口中,像瀑布一样喷涌出来。
我的双眼隔着那层朱红色的幕,看清了六哥最后的模样。
他薄眉小眼,和其母亲一样,长着细瘦的鹰钩鼻。
他穿一身暗云月夜潮汐服,服上有海崖,海崖上一头银色獬豸独角对月,宛若孤独。
他轻功卓绝,身法举世无双,行走时几乎不会发出脚步声。
他使一对锋利可怖的寒铁鳞纹峨眉刺,每次出手便能在人身上扎出一片血洞。
濒死的我才抬起刀,手臂上又多了几百个涌血的孔。
他并非恨极了我,而是恨极了父皇。
满面是血的我咧着嘴笑道:“六哥今日来得真慢!”
父皇老泪纵横,朝六哥喝问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