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熹微奇道:“这女子的武功也着实古怪。横练之术,多用内力与外体硬抗敌手。这女子竟是推波助澜,非但不运气抵抗对方掌力,反而顺着对方的掌力运力。”
我赞道:“秒极!这一掌便如打在软藤之上,藤蔓摇晃却无甚损伤,掌力早已消散风中。”
他道:“此功修炼必然不易,若是运气时机差之分毫,即刻便有性命之忧!”
谈话间,蓝衫女子那纤瘦的身体早已破开红木窗,摔进了三友庄的酒房中。
房内传出一阵陶瓷碎裂声,馥郁的酒香从窗口弥漫而出。
庄主脸上升起一股青气,青得让人发毛。
他收起折扇,冷冷地凝视着霜花六怪:“我刚才没告诉你们,别弄坏我的酒缸么?”
其中一怪纠正道:“你刚才说的是酒房,不是酒缸!”
这很好笑,却没有人笑得出来。
另一怪打了个寒颤,言辞间有些退让:“庄主,你这几坛酒能值几个钱?哥几个赔给你便是!”
他当然要打寒颤。
因为他的鼻子,还能闻出这酒的价值。
庄主道:“若酒坛完好,说不定我还能卖你们几斤。但酒坛若碎了,那就是暴殄天物,这已经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了。”
这酒无价,鼻子当然也无价。
所以那怪的鼻子再也没法闻见酒香了。
他只说了一个“你”字,便颅骨碎裂,永远地倒在了地上。
出手的当然是庄主,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
其中四怪大吃一惊,即刻围住庄主四面,凌厉的毒掌从四个方向朝庄主猛击过去!
庄主避无可避,当即以攻为守,向前一步,左手使一招“鲤尾拨竿”摚开一怪手臂,右手一招“红鲑咬蟾”,当场钳断了那怪的喉咙!
他右脚顺势后踢,一记“鲸鱼击海”踢开了身后一怪的手臂。
眼看还有两掌就要击到,二怪忽然静止不动,脸上浮现出十分痛苦的神情,随即便断气了。
被踢开手臂的那怪也已倒在血泊之中。
我和卢熹微当然看清了他们是怎么死的——庄上的奴仆悄无声息地出手偷袭,杀死了两人。
掌风最盛的那怪,却是被二小姐捅死的。
她当然没有受伤。
因为那一掌是她故意受的,以诱使霜花六怪将她击进酒房。
她身上也没有沾满酒。
因为那几坛酒,是她趁机在半空中打破的。
我终于知道,当庄主说完「只要别弄坏我的酒房,随你们怎么闹」时,她为什么笑了。
真是个聪明的女子。
只要那酒坛破了,庄主便有了出手逞凶的理由。
二小姐作揖道:“多谢庄主相助!”
她的声音很清朗,略带一些童音,那声音甚至能让你忘记她已是个年近三十的女子。
庄主淡笑道:“在下隐居于此,本不愿干涉江湖之事。若不是他们糟蹋了好酒,在下也不便出手。二小姐何谢之有?”
二小姐调皮地笑了笑:“庄主方才不惜好酒,故意出言提示。这番侠义,我怎可故作不知!”
庄主眉头一皱:“原来二小姐是故意撞坏我的酒缸的!”
两人一同笑了起来,笑得很洒脱。
忽然,庄主止住了笑:“树上的两位朋友,不妨进庄一聚!”
虽然内力并不浑厚,但那声音也传得足够远了。
我和卢熹微顷刻间出现在他的身前。
那蓝衣女子一惊,随即抽刀相向,被庄主拦了下来。
我赞道:“庄主好耳力,能听出有两个人!”
卢熹微道:“非也!本来以臣的轻功,绝不会被庄主发现。但今日有王爷在,定会暴露无疑。臣陪在王爷身边,再隐蔽也无济于事。”
我的轻功,的十分之不入流。
他人飞檐走壁,靠的是内力;而我,靠的却是腿上的蛮力。
我顿感尴尬,朝他耳语道:“晨光,在外人面前,多少给寡人一点薄面。”
庄主打量了我一眼,仿佛已经知晓了关于我的一切。
倒是那被叫做“二小姐”的女子,一听完“王爷”二字,当即怒色满面,当场又要抽刀,被庄主拦下。
这女子近看约莫二十七八岁,着一身白框素纹蓝绸衫,腕戴红绳结。
她圆额晶目,凹颊方唇,眉目含春,总之是个从五官到身形都很瘦削精致、棱角分明的女子,不说倾国倾城,也堪称佳丽,让人看上一眼就难以忘却。
我皱眉道:“二小姐,我们认识?”
她怒目而视:“不认识,却有梁子。”
我惊奇道:“梁子?”
我更惊奇的是,她明明看见了卢熹微的脸,眼中却没有他。
二小姐刚要破口大骂,就被庄主出言所打断:“还请各位到陋室一叙,正好在下很久没有听故事了。二小姐,你看如何?”
她强压怒火,不置可否。
这陋室,果真是“何陋之有”。
其布置精巧,采光甚好,毫无积灰;琴棋书画,杯罐桌椅,一应俱全。
最重要的,这里有酒。
只要你不贪杯,酒是个绝好的东西。
酒过三巡,我才出言道:“庄主好生面熟,我们一定见过。”
庄主笑道:“在下姓段,名棋议,小王爷应该知道。”
我和那蓝衣女子一同惊道:“你就是段参政?”
参政,即“参知政事”,为朝中官名,地位次于丞相。
段棋议原为赵德才一派,后因变法失败,累得自己和变法一党家破人亡,下落不明。
那已经是很久前的事情了。
我感叹道:“父皇常说,这一生对不起的人中,便有段参政。”
段先生摇着折扇,淡淡一笑:“陛下本可以借助变法,成为千古一帝,供后世效仿。无奈朝中权贵根基太深,竟连陛下也无能为力。”
“那分明是父皇懦弱!”
“非也,非也。”
“非也?”
“小王爷,变法是为了什么?”
“理财整军,富国强民。”
“王朝何时需要变法?”
“建国初期,需推行变法来改进前朝之弊;王朝末年,需推行变法来改变历史积压之弊。”
“此时为何时?”
“王朝末年。”
段先生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很欣慰:“小王爷和陛下一点也不像!”
我应道:“所以父皇常说,寡人不是做皇帝的料。”
“小王爷,从古至今,推行变法并受皇帝支持之事层出不穷,为何皆以失败告终?”
“人最重要的事,不只是被生下来,还有如何活下去。变法推行后,亦需要循序渐进。若在此期间,部分举措不合时宜,再加上执行有误,变法注定失败。”
段先生叹了口气:“在下便是因此而败。”
我皱起了眉头:“非也,非也。”
“非也?”
“这些道理,段先生在当年早已想到,并且也已妥善预防过。”
蓝衣女子忍不住问道:“那段参政为何会失败?”
卢熹微解释道:“从古至今,许多变法不是被扼杀于萌芽,便是中途自行崩解。而段先生的变法,则是功败垂成。
段参政提出的中庸、渐进的变法之道,可以说是趋近完美。朝野权贵几乎是在变法尾声才有所意识,本该来不及阻挠。
但正因为段参政得到了陛下的大力支持,导致朝中权臣嫉妒,赵德才等人虽知段参政与自己同一阵营,却也怕变法成功后,段参政会取代左相的位置。
陛下则是担心,段参政为赵德才一党,如若变法成功,赵党的地位将会盖过右相,破坏平衡。
于是,左、右两位丞相合力施压,陛下也不加干涉,变法之事不但猝然而止,变法一党也被迫害殆尽。
运势不错的,如段参政和董启超先生,一个成了庄主,一个任了学馆祭酒;运势平平的,在三友庄自愿做了家仆,或是流落五湖四海;运势差的,此时早已不在人世。”
卢熹微的话不再如晨曦暖人,而是化作一柄柄利剑,直刺段先生的胸膛。
段先生没有流泪。
他挂在脸上的淡笑,和深不见底的瞳眸,让整个人充斥着狡黠和危险的味道。
但我不用怕他。
有的人却应该怕。
一个有城府、爱国甚于爱君的参政,远比一个手握兵权的武将更可怕。
“你是卢相公的公子吧?”段先生的目光扫过卢熹微的脸,“现在的后生,真是越来越不像自己的父亲了。后生可敬,后生可敬!”
段先生人还未老,心却已经淡了,淡得容得下很多人、很多事。
一阵寒暄之后,蓝衣女子才介绍起自己的来历。
她姓刀,名素蓉,是炎州刀家的二小姐,与董启超、尹落霞二位先生熟识已久,感情颇深。
数月前,董、尹二人救下逃亡到炎州的刘志信,待其伤好之后,陪同其上京奏事。
不料一去数月,三人音讯全无,二小姐便留下字条离家出走,只身前往京城打探。
可没想到行至此地,遇到了正愁没钱花的霜花六怪。
六人认出她是刀家爱女,欲挟持她向老刀把子索要巨额赎金。
二小姐本可以借树林与六人周旋,将其逐个击破。
但她一心上京寻人,不愿乱杀身份不明之人,惹不必要的麻烦上身,便施展轻功奔行。
没想到歹人功夫十分了得,一路穷追不舍。
于是便有了三友庄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