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卢熹微对视了一眼,直截了当道:“四哥还是直说了吧,东宫和蛟呼王府,我到底该站哪边?”
四哥用虚弱的声音大笑起来,笑完便咳起嗽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见缓。
他问道:“太子待你如何?”
我答道:“关切。”
“麟角王待你如何?”
“三哥虽性情残暴,但与我最为亲近。”
“蛟呼王待你如何?”
“二哥素来只顾国事,不易亲近,甚少相处。”
四哥忽然站起,双眼一瞪:“那七弟还来我这里问些什么!”
他的两捋胡子,仿佛跟着他的眉毛一起跳了起来。
面对四哥的质问,我正色道:“待我战胜归京,能否风云皆变,而我不变?”
他苦笑道:“你不想站队?”
我两手一摊:“都是兄弟,我当然不想站队!”
“太子乃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太子继位,实乃天经地义。现在除了七弟外,诸王都已归心。七弟的迟疑不决,对太子和蛟呼王而言,都将是心腹之患!”
四哥的话就像一记重锤,打在我最后一丝天真之上。
我仿佛中了软筋散,绝望无力,瘫坐在太师椅上:“若我迟疑不决,大哥和二哥便难得有了共识!”
四哥追问道:“有了什么共识?”
他想逼我,逼我说出残酷的现实。
我仰天大笑:“我若不选一方势力栖身,那东宫和蛟呼王府在最终博弈前,当然得先除掉我!”
四哥没再说话。
他虽是太子一党,但没有逼我去做和他一样的选择。
他想让我自己选。
……
正午,我茶饭不思,在匡床上悲愤交加,辗转反侧。
不知躺了多久,卢熹微的身影出现在了床帘之外。
他提醒道:“王爷,五皇子在等你了。”
天色已渐昏黄。
若在平常往日,这时候,我们几兄弟该刚刚打完波罗球吧。
我匆匆备好两匹驴,在卢熹微的陪伴下出了门,前往东市。
京城有东西两市,“买东西”一词便是起源于此。“东西”二字也渐渐变成了指代物体的名词。
西市胡商云集,囊括天下货宝,为本国乃至世间最大的买卖场所。
皇城以东是包括六王宅在内的达官贵人居住区,东市则紧贴居住区的南界。
京城“东贵西富”的说法便是来源于此。
每当我临行,五哥总会在东市安乐坊的烟羽楼专门设宴送别。
《龙律》规定,五品以上官员不得入市,所以诸王是不被允许踏足繁华闹市的。
但五哥总有办法出去,甚至有办法让我也出去,更甚之,能让我体体面面地出去。
我到最后也不知道,他到底对父皇说了些什么。
我只知道,他让我骑驴。
卢熹微笑问道:“王爷,你说这一次,五皇子会不会欢迎臣?”
我瞥了行在左侧的卢长史一眼,道:“只要你还长着这张脸,就绝不会。”
两人相视,仰天大笑。
笑声未止,便迎面碰上了八名锦衣力士,前有四名抬轿,后有四名抬箱。
一见那轿帘上的麒麟纹,我和卢熹微当即下驴行礼:“参见麟角王!”
只见轿帘骤开,一个身影霎时间欺近身来!
我还没有叫出声来,一只精悍有力的胳膊就已死死地锁住了我的颈部。
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宛若蕴含着惊涛骇浪:“七弟刚拿到统战权,便显得如此生疏,是为兄哪里做得不好吗?”
眼前相貌英俊、双目涌火、不怒自威的年轻男子,便是我的三哥——“麟角王”神夜余真,本朝最为嗜杀之人。
他头戴双麟顶角冠,身着碧海蓝天服,服上金丝绣成麒麟,踏风奔腾,雷鸣电闪。
我淡笑道:“那倒没有。不过,三哥若再不放开,我可要去向父皇告状了。”
三哥回以一笑:“从小到大,父皇最宠的就是七弟你。你若去告状,父皇定会降罪于我。既然如此,寡人先去把父皇杀了如何?”
此言一出,附近的大小官吏、随从无不汗颜,慌忙将脸转到其他地方去,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
这可是掉脑袋的话。
看着那张百无禁忌的脸,我苦笑着应道:“三哥还是杀了我吧!”
三哥性情残暴,常因小事滥杀奴仆。
我清晰地记得,六岁那年,头一次拜访麟角王府时,远远便听到三哥青涩而低沉的呵斥声——
“堂堂麟角王府之人,连寡人的衣服都洗不干净,留你何用!”
那老奴的求饶声只响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记忆犹新的,还有某日他因婴儿吵闹,将乳母及其幼女二人当场打死的场景。
被大哥带往麟角王府做客的、年仅六岁的我,竟被吓得哭了起来。
三哥蹲下身来问道:“七弟,你哭什么?”
我看着他盛满杀意的双眼,颤声问道:“三哥也会杀了我吗?”
“那你想被杀吗?”
“不想!”
三哥把宽大的手掌放在我的肩膀上:“那就当个男子汉,别哭!”
我的泪登时止住了。
他微笑道:“七弟的力气很大,三哥杀不了你。”
在大哥的安抚下,我才稍稍安下心来,怯生生地问道:“三哥以后能不能别随便杀人?”
三哥一边悠哉地跨过乳母母女二人的尸体,一边笑道:“等七弟的武功比三哥还高,三哥就不敢随便杀人了!”
我不知道他的残暴是何时开始滋生的。
听说他幼年被生下时,相貌丑陋,其母妃狠心将他遗弃。
乳母见状,偷偷将他捡了回来。直到父皇出征归来,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儿子。
直到十一二岁,三哥五官才逐渐标致,显出本来的英俊。
他的残暴是否是从被遗弃时便埋下了种子,不得而知。
三哥唯独对我是好的,以至于我最亲近的兄长,竟是宫中天性最为恶劣的人。
我倒不担心他会真的去杀了父皇。
只是……附近被迫听到这些话的官吏和仆役,不该因为长了耳朵便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所以我忙转移话题道:“三哥都给四哥带了些什么好东西?”
话音才落,我的鼻子已凑上红木箱,里面微微倾漏出一股桂花糕等甜点和名贵补药混合的气味,非常怪异。
这倒也不甚稀奇,当朝官员之间为了含蓄送礼,便用木板将木箱隔为两侧,上层一般放置土特产等轻礼,下层则是金银珠宝、山珍奇货一类厚礼。
久而久之,有着各式夹层的木箱便已风靡官场。
三哥得意地拍着箱盖,道:“这上面,是父皇专门让御厨做的糕点,倒也无甚稀奇;这下面,可就不简单了!这些都是寡人从塞外带回来的上等药材。老四服用之后,不说百病全无,也可痊愈个七八十了。”
我回想起那股气味,不禁皱了皱眉头:“御膳房的糕点染上这味儿,四哥吃了恐怕要先伤个一二十。”
他的脸,宛如恶鬼:“七弟信不信为兄现在就让你伤个一二十?”
我脸色骤变:“那倒不用了,五哥约我喝酒,为弟告辞!”
说完拽着卢熹微便往驴上跳,扬长而去。
三哥站在原地回了一礼,意味深长地应道:“待七弟凯旋而归,寡人陪你喝个痛快!”
半炷香不到,毛驴南行五里,终于行至东市。
这里歌舞伎坊林立,文人墨客、江湖侠少也多聚于此。
世人皆说东市糜烂。
但风流才子们只有在糜烂的夜酒歌舞中,才能找到转瞬即逝的灵感。
世人皆说东市风流。
但风流的诗篇韵事背后,又多少透着世间的辛酸和讽刺。
这里,不过是俗世的缩影。
而包含我在内的众人,连这缩影也无法跳出。
当我身着黑夜星云服踏进烟羽楼时,服上缠绕的银蚺已被辉煌的灯火染成了金红色。
耀眼的蛇鳞引来了众人的目光,不少人或许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
我以为,我会是今夜的焦点,众人片刻的谈资。
直到他们看见卢长史的脸。
我一直觉得,卢熹微的发肤,受之父母,也受之晨曦。
听说,他出生的时候,刚好从皇宫的鼓楼可以看到日出时的第一道光。
所以卢相公亲自给儿子取名熹微,字晨光。
他就像是晨曦本身做成的一样,只不过生之于人,有了人的躯壳和形体。
晨曦并非寒物,不能将人冻结凝固。
但烟羽楼里的众人,的确是凝固了。
举杯欲饮的豪客,锤炼诗句的文人,端茶送酒的小二......还有我面前端雅冷峻的女掌柜,都静止在了原地。
甚至台上翩翩起舞的胡姬,奏乐的歌姬,也忘记了自己的职责。
卢熹微依然平首直立,波澜不惊。
我也早已见怪不怪。
我只是感叹,当晨曦纯到极致时,竟和极寒之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当然,也有完全不受影响的人在——
“怎么停了?继续啊!”
顶层的上宾座传来一个十分纨绔张狂的声音,在静如止水的空气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