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秋秋当然能猜到县令的心思。
她找到县令的私人亲信,塞了些银钱给他:“劳烦师爷帮民女传个话,民女有意愿买下挥尘阁。可此楼价格虽已大降,但民女仍旧难以负担。可否再降三成,民女买下之后也好有些余钱修缮?”
当楼价又降了三成后,有意参与竞拍者,竟突然多了起来,而怪事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出现的。
一到夜晚,楼中常常发出女子的哭嚎之声,隐约还能听到“魏霜涵,你还我命来”的凄厉叫声。
闹鬼之事一出,大部分“闷头财主”都退出了竞拍。
退出之人其实并不在乎这楼是真不干净还是假不干净,他们只是深知一点——有过闹鬼传闻的楼阁,已经失去了经营的价值。
徐秋秋很厉害。
她从西蜀群山中找来的鬼,堪称可怖至极,不仅吓跑了所有竞拍的对手,还吓跑了被竞拍对手雇来扮鬼的人。
于是这“挥尘阁”便落到了她的手里。
那些在竞拍中露头的“闷头财主”,都纷纷被县令以“征收参与竞拍税”为由敲了一大笔竹杠。
于是县令拿到了调令,满面吹风地离开了娄县。
挥尘阁对面的何骏家的摊子,生意也受到了闹鬼传闻影响。
许多人劝他换个摊点,但他都以“老窝子,有感情了”为由,不顾生意的萧条,继续坚守原地。
徐秋秋将挥尘阁翻新后,更名为“挥辰阁”,请了不知哪里来的道士做了场法事后,做起了售香卖膏、美肤美甲的生意,既有适宜穷人的产品,也有面向富人的档次。
驻颜之术由来已久,《韩非子·显学》中有“脂以染唇,泽以染发,粉以敷面,黛以画眉”的简述,字面上来看就是化妆。
但挥辰阁的驻颜术,重点在于以药物经由按摩透入肌肤的驻颜,而非最后以粉黛遮面的化妆。
从挥辰阁走出来的妇人,皆是肤嫩如婴、光彩照人。
有传言说,挥辰阁之所以如此神奇,是因为徐秋秋在楼中养鬼,借由收买厉鬼得到的巫术,能使沧桑之人暂时焕发青春光彩。
娄县众人都觉邪门,许多妇人害怕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敢再去消费。
然而攀比和爱美之心终究压过了恐惧,那些嫌弃自己容貌不济的女子壮着胆子再次成为了挥辰阁的常客。
从众心终究击溃了戒心,没过多久,顾客再次络绎不绝。
在这商业萧条的小县城,攀比与爱美之心,竟成了当地税收的拯救者。
县民失去了对怪力乱神的恐惧,挥辰阁对面的“骏何·香卤现捞”生意又再次红火起来。
何骏知道其中的“秘密”。
一日,徐秋秋借着送走一波客人的空当,出楼到何骏的摊子上买些吃食。
何骏一边装菜一边问道:“徐娘子当真能借鬼驭容?”
徐秋秋笑道:“能借鬼驭容的并非是我,而是令妹的手。她的手,可是本店最大的宝贝。我的手只能排到第二。”
“义妹的本事不都是徐娘子交的么?”
“可我纸上谈兵从未尝试过的驻颜之法,全被她给用活了。”
“你们真能让她们返老还童?”
“其实她们的容貌并未改变多少,只是多了一些自信心罢了。”
“信心?”
“一个女人若是对自己的容貌有了信心,那别人眼中她的样子,就是她想让别人看到的样子。”
“听起来挺像巫术。”
“高明的手法看起来都会像巫术。”
“义妹承蒙徐娘子关照了。以后徐娘子想吃什么,只管来拿便是,不要钱。”
“那你要什么?”
“什么都不要。”
“所以他们都说,你是个傻子。”
“傻子好,傻有傻福。”
“生意亏本,还叫有福?”
“亏点小本儿,不算没福。”
“那什么算亏大本儿呢?”
“自然是辛辛苦苦赚了许多钱,最后被人轻轻松松收了去。”
“闹鬼之事传开后,你是故意不挪摊位,故意不想赚钱吧?”
“不想帮贪得无厌的大老爷赚钱罢了。”
“新上任的大老爷似乎并没有上一个那么贪心。”
“所以我的摊子又赚起钱来了。”
“每一个大老爷来的时候,似乎都没有那么贪心。等他在这穷乡僻壤待上几年,也会和上一个没什么区别。”
“铁打的百姓,流水的老爷。我们小老百姓在大老爷彻底变坏之前,要多赚些钱偷偷攥在手里才是。”
“忘了告诉你,你的另一个义妹也在我这里做活计,她是今天才来的。”
“徐娘子店里若是人手不足,有人帮衬也是好事,正好也给这两个丫头谋点事做。
家父心善,收养了春霜、春雪做义女。春霜自幼聪慧少言,好学要强,许多事情一点就透。春雪却没什么天分,而且被家父惯坏了,看起来活泼外向,内心却敏感脆弱,有些自我。
若是春雪给徐娘子添麻烦,还请多多海涵。”
“何春雪要知道她有一位这样说她的兄长,一定会把我挥辰阁的屋顶给掀了的。”
“我和家父夹家母自然是管不了她了,说不定她未来的嫂嫂真能管得住她。”
“那你想让谁做她未来的嫂嫂呢?”
“自然是徐娘子了。”
“可我这年岁……”
“老姑娘小姑娘,不都是姑娘吗?知道自己老大不小,有了自己喜欢的也喜欢自己的人,还不赶紧嫁?”
“何老板说话倒是挺直接的。”
“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倒是想问问徐娘子是怎么想的。”
“再过一年半载我便满二十了,若等到那时你还没变心,我便嫁你如何?”
“以后徐娘子的朋友若是来照顾本摊生意,我通通免费。”
“别,做生意要交的朋友可多了,若是后来我真的嫁你,现在你亏的本不也是我亏的本么?”
二人相视一笑,千言万语尽在眸中。
于是二人真的成了亲,那年他们都是二十岁。
来参加婚宴的人里,有刚好上任两年的娄县县令秦叔岩。
秦叔岩样貌清秀俊朗,人前文质彬彬,一股书生才气。
但娄县的百姓都很怕他,背后称他为“娄县有史以来最大的毒瘤”。
有老人说,在娄县生活的许多年,见过不少贪得无厌的凶恶县令,但那些县令没有一个贪得比他还狠的。
秦叔岩才到任两年,便已在财源匮乏的娄县捞得盆满钵满。
这造成了许多县民家破人亡,他却视若无睹。也造成了整个县城民声载道,他却充耳不闻。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对于娄县的县民而言,最可怕的是,秦叔岩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大家当然知道他为何不走。
因为爱情。
确实是因为爱情——
一年前,秦叔岩行走在这穷乡僻壤的街道上。
百无聊赖的他抬起头,看着一个个光彩照人的妇人从挥辰阁走出来。
秦叔岩的心中,第一次对这司空见惯的景象产生了一丝好奇。
关于厉鬼和巫术的谣言早已散去。
秦叔岩和娄县的其他男人一样,听说这挥辰阁中有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子,长着一双仙女的手。
他也和娄县的其他男人一样,听说这挥辰阁同样接待男子的面容。
但没有一个男人会去这种地方。
除了百无聊赖的他。
秦叔岩忍受着各种不知名的药物浸入肌肤,享受着那双仙女的手按摩面庞带来的空灵和静谧。
他第一次感受到,世界有一种东西,和他即将榨取的民脂民膏完全不同,两者无法相互衡量,却都如此让人珍惜。
他恋上了那双手,也恋上了手的主人——那是一个容貌不美不丑、会将手中之物做到极致的文静女孩。
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女孩,也恋上了这唯一肯进入楼中的翩翩君子。
但他们始终保持着距离。
秦叔岩打十八岁开始便怀揣仕途梦,一直参加科举,直到三十三岁才考中。
诚然,三十三岁中举,运气已然超过了绝大多数的学子,可每一次年岁的增加,伴随的是无数次的胡思乱想、无数次的绝望。
秦叔岩本以为自己可以大展宏图,结果成了穷乡僻壤的贪吏的替补。
从挥辰阁走出来的秦叔岩,在铜镜中仿佛年轻了十岁。
他从铜镜中感受到了信心和活力。
在秦叔岩眼里,其貌不扬、有着仙女之手、让自己年轻了十岁的何春霜,永远是那个不谙世事、惊为天人、不可亵玩的恋人。
而在何春霜的眼中,秦叔岩是一个思维与众不同、永远待人有礼的翩翩君子。
可她并不知道,秦叔岩是个极有才华的人。
秦叔岩到任后,很快发现,娄县其实也没那么穷。
总归比他的家乡,比许多称得上是“县城”的地方,要好得多。
他也发现了自己的另一种才华——榨取民脂民膏的才华。
何春霜当然不知道秦叔岩的才华。
秦叔岩不会与她讲。
店里的妇人也不会与她讲,因为她们怕他。
徐秋秋和何家照样不会与她讲,因为他们拦得住她的人,却拦不住她的心。
于是二人在何骏成亲之后不久也成了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