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沐浴着一望无际的马场上的微风,嗅着随风而来的莎草香气,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个人的笑脸。
想忘却一个人,很难。
想在记住那个人的同时,释然地与一切和解,更难。
而当完成了更难的事情时,会发现这世间最难的,莫过于忘却一个人最吸引你的特质。
那种特质虽然只是某个并不完美的人身上的一部分,但一旦留存于你的脑中,便会化为另外一个完整的人,让你魂牵梦绕、夜难净寐。
而这个根本就不存于世间的人,以及她倾国倾城的露齿笑容,在近日的无数个梦境中无数次地将我治愈。
我每次想向前一步、伸手抱住她、再也不愿醒来时,俗世中不得不面对的一切又将我猛然拉回现实。
耳边随之响起了霍见飞那夹带着浑厚内力的声音:“企图在诏狱暗杀孟家人的大理寺内鬼,已连同其同党一同被臣暗中处决。臣已找了几名易容好的天蛾卫,顶替了那些内鬼,在大理寺继续工作。”
我一边提笔而书,一边自擂道:“看见没有,朕早就让你不要惊动大理寺,今日果然又抓出了几名内鬼。孟家人的‘尸体’呢?”
“臣已顺利将孟家人藏匿起来,并将一些死囚的尸体易容成了孟家人,并在运送到乱坟岗时故意让某些人看到。如今朝中人心惶惶,孟家人被陛下暗中处死的消息恐怕已经传遍皇城。”
“很好,王崟将军应该快到了,朕得上朝去了,爱卿请自便吧。”
霍见飞悠闲地读起了我留在画架上的古体诗——
「玉上仙,笑无言,齿间秋波跳如弦。
迷忘喧,少浮年,指尖涟漪撩拂眠。
锯缘起伏断心梢,戏言坐新诏。
趣言生灭伴青蒿,寄怜祸清高。
形骸萤面皓齿,浑然天成拟风溪。
灵魂烛魄生气,泯然众人内空栖。
路人客心,皆无序,诳语带真皆俗契。
无才少墨,皆无趣,信雨逐流皆俗气。」
我还未走出多远,就听见他讥笑道:“不知陛下追求的是哪家千金?追求不成,便在诗中大肆赞赏她的外表,又大肆嘲讽她的内在,把人骂成徒有其表、无才无趣的庸人。用一个人的优点去要求她的缺点,未免太过苛刻了吧!”
我头也不回地应道:“朕就不是在骂人!”
……
皇城内的钟鼓声,随着晨曦一同弥漫,覆盖整座京城。
金光四溢的紫云殿内,百官鱼贯而入,依次站好了位。
过了半晌,王崟星城在两名禁卫的押解下踏入大殿中央,行到百官身前,引来一阵嘈杂的议论声。
我与段先生对视一眼,随即朝百官道:“诸位爱卿,前些日子孟相公被奸人所害,孟家人一口咬定是朕所为,便在千牛卫孟笑楼的带领下公然挑衅皇威,落得个大不敬罪。
王崟将军和夫人均未参与此事,但因怕襁褓中的孩子受到牵连,无奈策马出逃。
如今王崟将军迷途知返,携妻儿自行回朝请罪,朕念他劳苦功高,怕寒了功臣们的心,不愿将他交给大理寺。
今日押王崟将军来此,便是想让诸位爱卿帮朕定夺,该如何处置王崟将军才算得上妥当?”
朝中登时又响起一阵议论之声。
待议论之声渐息,户部尚书王文钧吊儿郎当地走到王崟星城身前,朝我质问道:“陛下,这王崟将军不过是携妻儿出去玩儿了一圈,又没有花陛下的钱,也没有造成什么损失,您让两名禁卫押着他上朝,这算是怎么回事啊?”
我当场不乐意了:“王胖子,您要是无故旷工,带着老婆孩子出去玩儿上几天,您说朕是把这户部尚书交给别人呢,还是押你上来给诸位爱卿说道说道呢?”
王文钧两袖一摊:“回陛下,臣没有老婆,哪来的孩子?所以您既没有机会撤臣的职,也没有机会押臣上殿。臣觉得,陛下此时最该做的并非处置王崟将军,而是赶快给臣找个老婆!”
一时间,朝堂上哄笑声和怒骂声不绝于耳。
王胖子本就是破罐子破摔的类型,众大臣早已习惯,怒骂声没持续多久便即消失。
我索性挥了挥手,让他赶紧回到队列中。
光禄大夫曹冶站上前道:“陛下,王尚书方才之言,话虽糙,但理却非糙。如陛下所言,王崟将军乃是朝廷的一大看板,若是罚得重了,恐怕会有误伤栋梁之嫌。不如让将军回府后自行检讨三日,待三日后,其夫妇二人各向陛下递交一份检讨书,引以为戒,当否?”
一众大臣觉得妥当,纷纷点头。
那些视王崟星城为眼中钉的大臣,深知我并不想处罚他,也无可奈何地不发一言。
王崟星城回头朝王文钧和曹冶点头一笑,遂转身朝我行叉手礼:“陛下,臣此次回京,除了向陛下请罪外,还有一件事。”
我咧嘴而笑:“喔?”
他继续道:“据臣所知,陛下的不死之身是‘九龙承座’的内功已达化境所致。但很可惜,这所谓的不死之身只能用六次。陛下在和麟角王的对决中用了一次,在和虎业飞的对决中用了一次,在与反王之战中用了三次,在赵家派来的刺客身上又兀自托大用了一次。”
众臣不知他想表达什么,但已知晓我的“神佑之身”已然用尽,均面面相觑,脸上开始露出复杂的表情,有的惊讶,有的焦虑,有的恐慌,有的则不动如山、静观其变。
我哈哈大笑道:“爱卿所言不假,可即便朕已死过六次,那些武功稀松平常的赵家走狗又能奈我何?”
王崟星城也笑道:“武功稀松平常之人自然是无法动陛下一根寒毛,可若是换做这天下一顶一的高手,陛下觉得后果如何?”
“爱卿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臣此次回京,便是想告诉陛下,有一位绝顶高手将要来取陛下的性命。”
众臣一听有高手将要行刺,不禁心中一惊,皆凝神倾听。
我离开龙椅,背着手走到他面前:“不知这位高手姓甚名谁啊?”
“要杀陛下的人,是赵无言。而他派来杀陛下的高手……”王崟星城的双眼突然冲出一股杀气,“正是本人!”
诸位大臣登时发出一阵惊呼声。
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已从王崟星城的发冠下被抽出,转移到了他的右手中!
段棋议和其他几名身手敏捷的大臣当即出手,想赶在王崟星城出手之前将他擒住。
可王崟星城的身手何其之快,那尖利的匕首在我抬手格挡之前,便已刺入我的胸膛!
“你来真的!”我惊叫着格开他的右手,脚一发力,跃到龙案后方,想要取龙椅后的宝剑,却已没了力气!
段棋议等人还未到王崟星城身前,便被光禄大夫曹冶、太傅刘旺邦、太常寺卿彭兢、光禄寺少卿焦义富、鸿胪寺少卿胡铮宪五人拦住了去路。
段棋议等人一惊之下,竟被面前突然出现的五名同僚击退了两丈有余。
曹冶喝道:“将军快动手!”随即率刘旺邦、彭兢、焦义富、胡铮宪四人与段棋议等人交上了手,一时间竟斗得难解难分。
这一喝,不止我蒙了,就连王崟星城也蒙了。
被这突然混乱的局面吓坏的众多文臣,纷纷躬身往殿外逃窜,而武官和禁卫则飞速向我身前围拢,形成一堵墙挡在王崟星城身前。
段棋议的“仙鹤朝宗”功法本就如臻化境,再加上几名同僚相助更是如虎添翼,而曹冶等人居然能短时间内与他们战成平手,身手也着实了得!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光禄大夫曹冶、太傅刘旺邦、太常寺卿彭兢、光禄寺少卿焦义富和鸿胪寺少卿胡铮宪,都是赵家的暗棋!
光禄大夫为从二品官,负责分配官员的待遇和福利。
太傅为正一品官,位列“三公”之一,为一虚职,负责辅助君王决策及礼法制定。
太常寺卿,正三品,是负责王朝礼乐、祭祖慰天的机构“太常寺”的最高长官。
光禄寺少卿,正四品,是光禄寺卿的下级。光禄寺和大理寺、太常寺一样,为“九寺”之一,地位低于“六部”。光禄寺相当于皇室的后勤机构,职能和太常寺有部分重合,兼管皇家的祭祀和朝会之事。
鸿胪寺少卿也是正四品,是负责接待外国使节的鸿胪寺的二把手。
赵家在布局的数年间,竟足足在这朝堂之上安插了五名要员!
这不由得让朝中之人暗暗心惊。
曹冶酣斗之际,见门外跃进的天蛾卫已伙同禁卫将逃窜的百官又赶了进来,并且关上了紫云殿的大门。
他心中一急,趁着与段棋议对掌拼斗内力之时,大声喝道:“将军!”
可回应五人的,并非皇帝驾崩的好消息,而是王崟星城那如夜枭般阴冷的声音:“本将军在这儿呢,曹大夫叫我作甚?”
曹冶五人的心登时沉到了海底。
他们知道,自己被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