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夜唯渡!你居然直接退兵百里,让反贼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杏城这个枢纽,朝廷的颜面何在?先帝的颜面何在?你就是个无能昏君!败家子!当朝最大的卖国贼!”
右丞相孟煜的怒火,几乎要将整个紫云殿燃得灰飞烟灭。
他是自父皇登基以来,第一个敢指着皇帝的鼻子破口大骂的臣子。
许久从没见过这种场面的百官被惊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王崟星城见自己的岳父越骂越气、越气越骂,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甚至还有些要动手的征兆,不由得冷汗直冒,赶紧上去拉劝。
和戏文中瞎写的“辱骂皇帝要诛九族”不同,神夜王朝历代皇帝因过失被臣子辱骂,一般都只会选择忍气吞声,不能打击报复。
因为在世人的眼中,皇帝因有错而被骂后,摆正姿态虚心改错,他所统治的天下才是开明的天下。
直至父皇登基后,百废待兴,他推出的许多强硬举措确实符合那个时期的需要,而包含大哥、二哥、三哥在内的许多活阎王,也只有他一人能够镇得住。
所以百官均敬畏父皇,从那时起便没人再当众辱骂皇帝。
到了杀伐果断的皇兄继位时,对其为人不大了解的百官受其君威重压,再加上他多少算个明君,更是无人敢有骂声。
而皇位流到我手里时,不少不可言表的历史积压问题开始统一爆发,百官们一想起我当众对奸相赵德才出手的场景,便早已替我树立起“疯王”、“屠夫”的刻板印象。
除了对我足够了解和信任的大臣外,只有少数几个破罐子破摔的臣子敢找我理论,里面就有阴阳怪气的户部尚书王胖子,而其余人都秉持着明哲保身的态度不发一言。
直到朝廷军队败相已现,一直努力保持稳重的孟相公这才心态崩溃,当着百官的面对我破口大骂。
即便王崟星城将孟相公一直往后拉,孟相公依然骂了许久。
他骂到殿门外,突然心口不适,兀自向下瘫去,我赶紧让禁军将他送到太医院。
王崟星城向我跪拜道:“陛下,孟相公虽看不懂军中胜败,但对朝廷的赤诚之心日月可鉴。今日他失态之举皆由这份赤诚而起,陛下切勿放在心上。”
我当即让他平身,苦笑道:“是朕没把话说明白,被孟相公骂上几句又有何妨?只是朕依旧认为,在必输的局面下,少死人才是上策。若是让这些士兵白白送死,朕便是凶手,心中难安!”
殿中当即有官员出列,带头恭维道:“陛下仁慈圣明!若是前线知道陛下此爱军如子,定会感念这浩荡皇恩,百战百胜!”
一群官员随之附和,这马屁一时间拍得我忘乎所以。
王崟星城想起这些人中,有人与王崟家和袁家被陷害脱不了干系,看他们一个个眉飞色舞、油嘴滑舌,登时颇为不爽,气冲冲地走出了大殿。
百官只觉莫名其妙。
我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阻拦,只告诉他:“将军若是无事,可去云霄阁看看。”
……
云霄阁位于皇城最西端的“无极宫”,是一座纪念有着丰功伟绩之人的宏伟阁楼,里面排布着功臣的群像、生平、功绩和代表遗物,宛若神殿。
云霄阁共有三层,最顶层属于开国皇帝及其麾下功臣,其中就包括王崟星城的先祖——神夜王朝第一神将王崟君座。
中间一层属于维持了两百余年的和平盛世,群像上多是对民生、经济有卓绝贡献的皇帝和文臣。
而最底层,除了与突杰尔汗国作战有功的皇族和群臣,以及新挂上的浮鲛王府群像,其余位置皆空空如也。
那与突杰尔汗国作战有功的群臣中,已然添上了王崟家和袁家的过世名将。
王崟星城叹了口气,心中百味陈杂,不顾守阁卫士的劝阻,取了笔墨,在浮鲛王府群像旁空白的画卷上替自己占好了位置——
「昔日楼阁不胜高,堂前归燕复临梢。
会报黄金台上意,玉龙引血入云霄。」
字字笔法沉稳,句句恩怨分明。
王崟星城写完便走,卫士们见他字里行间尽是报国之意,竟不愿取下那画卷,任由它挂在那里。
王崟星城径直回了将军府。
当他远远看见孟弦月在给他们的儿子哼唱歌谣时,那眼神又从“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忠勇,化为了“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的留恋。
孟弦月见到他,当即起身道:“父亲病了。”
王崟星城点了点头。
“陛下那边没事吧?”
“没事。”
“可我听说,朝廷到了最难的时候。”
“我知道夫人的意思。在朝廷最难的时候,我和岳父自然不会让陛下一个人面对一切。”
“但陛下对于赵家的态度,是否显得过于仁慈了?即便是对有着血缘之亲的反王们,他都没有如此手下留情。”
“陛下并非对赵家仁慈,而是对自己人仁慈。赵家手下无论文武,都堪称高手如云。此次苏先生指战失利、我行刺赵无言失败,皆是因为如此。若是陛下拒不让出杏城,恐怕无数将士得血染豫州。
那日赵无言将他的未婚妻神夜氏送到紫云殿中,陛下并未杀她,便是为了留一线。”
“留一线?”
“陛下一心赴死,唯一的牵挂便是这天下苍生,其中也包括你我。若是按照以往,陛下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敌人,但他如今愿意留上一线,正是为了天下苍生,也为了你我。”
“这么说,陛下认为自己注定要败?”
面对孟弦月的发问,王崟星城看了看自己襁褓中的幼子,不禁心中一痛,不知如何作答。
正当屋内陷入沉寂之时,府役的传唤声和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使二人的神经崩到了极点。
王崟星城才一开门,孟家长子、千牛卫孟笑楼便一头冲了进来,急道:“父亲出事了!”
王崟星城赶忙扶住他,问道:“岳父出什么事了?”
孟笑楼带着哭腔道:“父亲死了!”
孟弦月只觉脑袋一阵眩晕,若不是有幼子的啼哭将她拉回现实,她恐怕会一头栽倒在地,从此昏迷不醒。
她强忍颤抖,忙将襁褓放在裹着围栏的春凳上,又把孟笑楼按在圆凳上,急问道:“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孟笑楼强自镇静,将事情的经过缓缓道来——
就在一个时辰前,太医院突然传来消息,说孟煜突然死在了病榻上。
皇帝震惊,赶紧叫上了天蛾卫总指挥使霍见飞、大理寺的验尸官和时任千牛卫的孟笑楼一同前往。
众人赶到时,只见孟煜安详地卧在病榻上,面色发白,已然没了气息。
天蛾卫勘查了现场,言明这里并无打斗的痕迹。
孟笑楼心中大震,刚要上前查看,便被皇帝拦住。
皇帝下令当场验尸,孟笑楼深知只有这样才能找出真凶,便不好阻拦。
验尸官当着众人的面开始了工作。
当他们褪去孟煜的上衣后,一个极其细小的针孔当即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皇帝指着那个针孔问道:“那个位置可有进行过针灸?”
御医们的回答皆是:“那里并非穴位,并未进行过针灸。”
皇帝赶忙向霍见飞道:“紫云殿里朕的龙案上有一个用红绳封好的宝瓶,霍总快去把它给朕拿来!”
霍见飞施展轻功而出,没过许久,便把宝瓶拿了过来。
皇帝让霍见飞打开瓶口,伸头往里一看,当即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
孟笑楼忍不住问道:“陛下,这瓶中到底为何物?与臣父亲之死又有何关联?”
皇帝深深叹了一口气:“这瓶中有半截‘鬼惑夺魂针’,乃是先帝亲手放进去的。”
孟笑楼当然知道“鬼惑夺魂针”是何物,那是先前皇子之争中,杀死了烟羽楼一众酒客、杀死了貅齿王神夜云芒、也杀死了先帝神夜凝渊的毒物。
此针入体即化,待扩散周身将人毒死后,便会分解得无影无踪。
那日宴席,先帝明知凶手却不愿追究,把这半截毒针封进了宝瓶中。从此这宝瓶在龙案上沉睡,再也没有打开过。
孟笑楼凝神一看,这瓶上、封瓶口的红绳上积尘很厚,除了霍见飞方才拿握时留下的细小指印,再不见其他人碰过的痕迹。
他暗暗心惊:这偷针之人的身法也忒高明!居然能在重重禁卫的眼皮下潜入紫云殿,并且在不动积尘的情况下盗取这遇热即化的黑针!普天之下,除了前任天蛾卫总指挥使神夜离煽,没人能有这样的武功,可神夜离煽早已经死了!
“孟相公是在毫不知觉的情况下,五脏六腑突然衰竭而死的。”验尸官最终的结论,也佐证了“黑针杀人”的说法。
听到这里,王崟星城突然问道:“对于凶手,兄长是否有所头绪?”
孟笑楼的表情十分痛苦:“妹夫,我不能乱说!”
孟弦月用布满血丝的泪眼,瞪着孟笑楼道:“你怀疑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