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我的调侃,王崟星城直言道:“若不与陛下聊国事分散注意力,臣怕自己会紧张得瘫在地上。”
我不以为意:“新生儿蕴含的是人对生命的崇拜和渴望,又不是对死的恐惧。位在诸王之上的天下大将军,居然会被一个婴儿吓瘫?”
他眉心一蹙:“陛下懂些什么……”
屋里突然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
然后,王崟星城——位在诸王之上的“天下大将军”,真的瘫在了地上。
……
雕龙画凤、金碧辉煌的含宣殿,在朝阳般的烛火照耀下,四处闪现着星点般的光晕,宛若天宫。
含宣殿属于“外殿”,是皇家举办各种宴席和庆典的地方。
水晶八曲长杯盛着血红的葡萄酒,安放在一张张摆满飞禽走兽烹制品的红木桌上。
那些木桌的临时主人,除了朝中的权臣,还有侥幸存活的反王之子们。
觥筹交错间,一群来自京城东市安乐坊的中原商女已在殿心弹起了琵琶、唱起了歌、跳起了舞。
可众人听曲赏舞的兴致并不高,除了各自心中有事外,还有一个原因。
没有胡姬。
如今中原的酒场元素中,称得上潮流的自然是胡姬、胡琴、葡萄酒和边塞诗。
这四种元素若是缺了一样,便难以满足那些被惯坏了的酒客的胃口。
说来惭愧,偌大京都,竟找不到一个跳舞的胡姬。
究其原因,应当是前些日子舆论战的挫败,让赵家愤而出兵,一举占领了浮州全境,而这次占领又成为了我出兵讨贼的理由,战火逐渐引向诸州。
没有了第三势力反王的牵制,我和赵家便成为了彼此唯一的对手。
这场战争注定是要燃向京城的。
那些来富饶的中原淘生活的胡人,看势头不对,为了不被卷入战火,只得放弃龙国的金饭碗,暂时回自己西域的故乡去了。
正感无趣间,有宦官来报,说皇城外有一位倾国倾城的美女,主动要求献艺。
众人一听“倾国倾城”和“主动献艺”,登时来了兴趣。
连那些心灰意冷、垂头丧气等待极刑的反王之子们,也不由得动了一下眉头。
天蛾卫总指挥使霍见飞起身朝我耳语:“陛下,这女子定然有问题,是否让天蛾卫将她控制起来审问?”
我咧嘴一笑:“她当然有问题。但既然是倾国倾城的美女,她的样貌和她的表演,总归是要让大家看上一看吧?让霍总直接给抓了,那多扫在座的兴啊!”
“陛下说得在理!要是出了啥事儿,还请陛下自己兜着吧!”
“你……”
趁我一口气没上去,霍见飞身形一闪回到座位,兀自敬了我一杯酒。
商女载歌载舞,又演了许久,才见禁卫带着一位衣似牡丹、罗裙如烟的曼妙女子走进殿来。
那女子发如重峦云霞、眉如虹桥黛龙、目如照人春水,挂一青纱掩面,抱一古木胡琴。
她轻拉琴弦,赤足而进,脚步轻如鸿毛,配上明暗变换的裙摆,又似仙女,又似幽魂。
商女闻声而退,众宾不禁凝神。
红衣女子脚踏蝶步,一边拉琴一边起舞,激昂的胡琴声宛若丝线,缠绕在她的华裳上,将衣袖和裙摆牵引出烈焰和流水的纹路。
那琴声时而欢乐、时而悲怆、时而清雅、时而昂扬,反王之子们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开始和着那变幻无常的节奏轻轻拍起手来。
众人忘了所处的时间、忘了所在的地点,只一心沉醉在脑中不停变幻的景致里,难以自拔。
段先生沉醉了,孟相公也沉醉了,就连王崟星辰和霍见飞也沉醉了。
直到演奏缓缓终止,众人才从这绝妙的试听盛宴中挣脱出来。
红衣女子向我行礼道:“民女神夜迎菲,在陛下和诸位郎君面前献丑了。”
那声音如明月清泉,将众人的心抚得静如止水。
我抿了一口酒:“想不到迎菲娘子还是朕的远亲。只是不知娘子为何而来?”
她竟毫不隐瞒:“赵郎君听闻宫中举办宴席,便将民女赠予陛下,望能讨陛下欢心。”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把口中的酒喷成了粉末:“原来是美人计!赵无言这是想让朕乖乖投降做那亡国之君,所以送了一位苏妲己来宫中,好给朕一个台阶下!”
神夜迎菲道:“赵郎君说,陛下一定会收下的。”
王崟星城和霍见飞手指微动,准备出手将她拿下。
我咳嗽一声,轻轻往下压了压手指,示意他们无需大惊小怪。
两人这才坐定。
我将右臂搭在龙椅扶手上,用右拳杵着脸道:“朕收不收、收多久,那就要看迎菲娘子是否真的是倾国倾城了。”
神夜迎菲玉手一挥,取下了掩面的青纱。
那青纱离面的刹那间,殿中包含段先生、孟相公、王崟将军和霍指挥使在内的所有人都痴了。
那的确是凡间少有的美貌。至少在龙国的西半边,找不到这样的美人。
我无法用确切的语言去形容那张脸。
所以我把这个难题留给了别人——
“各位王子,你们若是能用诗句来形容迎菲娘子的容貌,朕便赦了你们的罪。”
“自然是王昌龄的‘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神夜吉,免罪!”
“应当是李太白的‘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神夜溯拓,免罪!”
“大概是白居易的‘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她啥时候对你回眸一笑了?死罪!”
“《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神夜朝,免罪!”
“《醉西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死罪!”
这宴席一时间变成了赏花大会、朗诵大会。
或许神夜迎菲也受不了这种被人当做物品赏玩的感觉,赶忙打断道:“陛下和各位郎君可想看民女舞剑?”
段棋议、孟煜、王崟星城和霍见飞四人一同望了我一眼,摇头示意不可。
我嘿嘿一笑,当即从身后抽了一把宝剑,扔向了身前的美人。
她一伸秀指,将剑柄卷入掌心,玉手带风,挥一记“荆轲负剑”,单手向我行万福礼:“陛下,好俊的剑!”
我指着她背在身后的青格白柄八面剑道:“这可是无量派宗主肖云的剑,比寻常的剑多了几分灵气,还请迎菲娘子莫伤了自己!”
“献丑了!”
神夜迎菲提剑便舞,先是舞了一段“书圣剑法”,以示对剑原主人的尊重,然后便化为一只红狐,在殿心闪转腾挪,又化为一只血鹤,在半空踏雾腾飞。
那宝剑如哪吒的混天绫,映着随剑风摇曳的烛光,在红狐和血鹤周身盘旋缭绕。
就在众人赞叹此剑舞得惊为天人,正要拍案叫绝之际,那一剑、一狐、一鹤,忽然合而为一,化为一道赤雷向我面门冲来!
段棋议、孟煜、王崟星辰和霍见飞四人当即起身护驾,还未等他们出手,我便已移步桌前,将喉咙凑了上去。
在四位大臣和刺客惊愕的目光中,那宝剑刺进我的咽喉,从后颈穿了出去!
鲜血喷溅在刺客的红衣上,宛如渗入了泥土,除了留下一丝血腥,再没了肉眼能见的踪迹。
我顺势将神夜迎菲拉往身后。
霍见飞掷出的一堆暗器狠狠地穿过龙袍,扎入我的血肉。
其余三位大臣的近身攻击也自然由我一并挡下。
四位大臣这一愣神,我赶忙打了手势让他们住手,他们这才开始替我清理起插在身上的宝剑、暗器、断刀和折扇。
当那长剑从我喉中拔出,带出一串红珠时,反应过来的权贵们已这被血淋淋的场面吓得手瘫脚软。
反王之子们则露出了更加复杂的表情。
我绕过愣在原地的神夜迎菲,坐回龙椅,兀自喝了几口葡萄酒压惊。
那鲜红的酒混杂着血液,从颈部前后的伤口中漏了出来,将龙袍的前胸和后背染成了暗红色。
伤口很快复原,宦官颤抖着拿来毛巾,将我颈部的污渍擦拭干净。
乱做一团的殿中人被我一个个按回座位,匆匆赶来的御医也被留在了殿中用膳。
我指着神夜迎菲的脸哈哈大笑:“看来赵无言给朕送来的不是妲己,而是荆轲!”
她平静地应道:“若陛下认命投降,臣妾便做背负骂名的妲己,随陛下一同赴死,或是浪迹天涯。若陛下拒不信命,臣妾便做荆轲,赠予陛下命定之死。”
“可秦王最终没死在荆轲的手上。甚至这位荆轲也相信了秦王是真龙天子。”
“陛下只说对了前半句。”
“喔?”
“见陛下有不死之身、深信陛下有天神庇佑的,是在座的朝中权贵和反王之子们;方才令臣妾感到惊愕的,不过是陛下与器量不符的态度罢了。”
孟煜的脸上登时升起一股青气,忍不住起身怒斥道:“大胆刺客!你有什么资格在此对陛下品头论足?来人,将这刺客就地正法,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