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滑门而进,女掌柜手中正把玩着那黄金罗盘一般的器物。
她见我进门,赶忙起身沏了一壶茶:“客官,有什么需要吗?”
我疲惫地躺在柜台前的椅子上,品着那气味虽香却不大好喝的茶:“也没什么需要,只是还没准备好向前走罢了。”
女掌柜眯着双眼,用那张十分乖巧亲切的脸对着我笑道:“兄长曾经说过:人终究是要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的,爬出被窝的自己,才是真正应该被迎接的自己。”
“可这被窝实在是太暖和了。”
“占着被窝不出去的话,更需要它的人便要冻死在外面了呢。”
“所以寡人得走了。”
冰霜美人忽然从迷宫般的货仓中走了出来:“我倒是有个东西要送给王爷。”
她右手的手心里,捧着一枚定尸丹,紫红透亮,隐有夜光。
玉村冷冷道:“只要把这枚定尸丹含入口中,不出片刻便会沉睡,若无人取出此丹,便永远不会醒来。”
我欣然接过:“对于求死不能的毒咒,这倒算是个不错的补救。”
“它的效力只有一次,一旦取出,便和废品无异。”
“寡人有个问题。”
“但说无妨。”
“含了这珠子后,会做噩梦吗?”
“……”
我离开那不属于凡间却为凡人而开的店,快步走入了龙气汹涌的紫云殿内。
昏暗的紫云殿内,没有上朝的百官,没有威武的守卫,也没有躬身的侍宦。
只有神夜流怜一人,平静地坐在靠背雕着九条龙的黄金椅上。
我纵长的背影被大殿门外纯白的阳光投到了地面,一直延伸到龙椅边缘。
阳光中的粒粒轻尘像是萤火虫般盘旋飞舞,直到被我的衣物所吸引。
我朝座上的真龙天子行一叉手礼,寒暄道:“皇兄,好久不见。”
他位于明暗交界线上的脸,破天荒地回以笑容:“七弟,好久不见。”
我咧开嘴大笑起来。
待我止住笑声,猛喘了几口气,便朝皇座上的真龙发问道:“皇兄这么火急火燎地叫臣弟回来,准没什么好事儿吧?”
皇兄应道:“也没多坏,不过是想把皇位让给七弟罢了。”
“为什么?”
“因为神夜家的气数,眼看便要尽了。”
这句话若是换做别人来说,我是决然不信的。
但他是天子。
我倒吸一口凉气:“皇兄想让臣弟来当这亡国之君?”
他道:“七弟从第一次带兵打仗开始,便已揽下诸多恶名,仿佛也不差这一个头衔。”
“皇兄怎如此笃定就要亡国?如今的各路藩镇,就算同时学那虎业飞谋反,全部加起来也只不过能和皇兄打个平手。更何况皇族还有长姐和臣弟在,单论军力,神夜家似乎没有对手。”
“七弟只看到了赢面,却没看到败相。”
“喔?”
“尚不提那些西域狼子、天照匪寇,就龙咆帝国内部,无论是各路藩镇,还是当朝百官,无论是天际商会,还是江湖群豪,甚至是天下百姓,都未曾真正的臣服于我神夜家。
他们和神夜家有着一样的野心、一样的唯利是图,一旦抓住机会,便会将你我生吞活剥。”
“这些人里,让皇兄感到恐惧的究竟是什么?”
“天下百姓。”
“可皇兄若想做刀俎,百姓便只能为鱼肉。”
“百姓固然好杀。但你把他们都杀光了,还统治什么?
先帝在位时,历史已积压许多弊病,惹得民间怨声载道,直到与突杰尔汗国开战,才将矛盾引向外部。
那时百姓都认为,等突杰尔蛮子被赶出去,他们的日子便会好过许多。
但突杰尔汗国灭亡后,百姓的生活虽有改善,但尚未达到质变,依旧疾苦。
朕在位数年,各利益集团即便洗了牌,得利者的本性和做法依旧根深蒂固。
一片太平盛世下,许多先帝时期便已遗留的民生问题仍迟迟无法得到解决,百姓早已不再信任朝廷,他们在别有用心之人的撺掇下,都深信:只要推翻了朝廷,便能翻身做主,便能过上好日子。”
“的确如此。大部分人皆是从众而舞,可不会去思考推翻朝廷以后该当如何。”
“朕去年就若干民生问题向天下人征求解决办法,收到的可用提议却少之又少。许多所谓的‘民意’,不过是某些官吏操纵传达的结果。”
“说到底,还是因为没有早开民智。君王历来喜欢子民见识不如自己,原始人可比文明人容易统治。皇兄向一群原始人和一群文人征求意见,感觉如何?”
“七弟大可不必冷嘲热讽,民智岂是区区几年能开得了的?先帝力排众议在炎州试办女学,已是本朝最大的进步。若要朕说,科举的内容若永远只能选择文学、经学和历学,才是真的不开明智、文人误国。”
“话说,皇兄既然知道有人在民间散布谣言、密谋造反,为何不破了那谣言,并将此人绳之以法?”
“辟谣抓人,然后呢?七弟真当百姓关心的是这谣言的真假?没有从实质上解决问题,只去解决提出问题和利用问题做文章的人,然后百姓依旧怨声载道,这便是对神夜王朝**无能的最大印证。”
“那让臣弟去当这亡国之君,便是皇兄解决问题的办法?”
“先破后立,置之死地而后生。七弟这种解决不了问题就把一切都毁掉的人,说不定能从毁灭中创造出新的生态。”
“所以还是要杀人,杀很多的人?”
“正是。”
“皇兄可能会错意了。臣弟正是为了逃避杀业,并寻求属于自己的人生,才执意做那闲云野鹤。”
“那七弟寻得属于自己的人生否?”
“没有。”
“可你人却没少杀,并且还上瘾了。
过去,你怕输了与三弟的赌局,于是为了凑数,把所占领草原上生活的突杰尔平民全都杀了。
你担心后宫伺机乱政,扰了你的清净,于是你暗中勾结天蛾卫,把她们和她们背后的家族全都杀了。
后来,天际商会与皇家对抗,你借着牧师的委托,顺理成章把商会一干核心成员全都杀了。
民女姚书娥受屈,你交不出完美的答卷,恼羞成怒,便把一整个娄县的人全都杀了。
接下来,还会死很多人。多死一些少死一些,对七弟来说又有什么区别?”
“这皇位何不顺理成章让给长姐,好圆了她的女帝之梦?”
“许多朝代的亡国之君,都有故意让天下人以为自己中了美人计的做法,习惯将亡国的责任,尽数推到一个女人的身上。
朕若是让长公主继位,虽表面上与那些亡国之君的做法八竿子打不着,但论性质,都是把责任推给一个女人。这种事,即便长公主愿意,朕也着实做不出来。
巾帼豪杰便以巾帼豪杰的身份死去,何必背负昏君的骂名?”
我叹了人生中最长的一次息:“那就由朕,来当这个罪人吧。”
谈话间,我们已交换了位置。
龙椅已然如之前一般又冷又硬,薄垫下还有植铁刺臀,着实让人无法安坐。
我本以为神夜流怜坐在这椅子上,便能让气数已尽的家族力挽狂澜。
他自己或许也是这么想的。
但我们都高估了自己的判断。
已背着手向外走去的神夜流怜,似乎看穿了我的思绪,用后脑勺朝我淡淡道:“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我眼眶湿润了:“没关系,皇兄。“
他高大的身影在紫云殿内越来越小。
“二哥!”我伸出手,将他的背影置于掌心中,仿佛只要抓得够紧,便能将他留住。
他没有回头,只是抬起右掌,隔空挡开了我的手。
最后,只独留我一个人,为唾手得来的权势和压力狂笑不止。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
我登基的时候,整个朝野,甚至整个天下,都感到悚然。
杀戮的序章尚未展开,我“暴君”的称号便已在军中、民间大肆流传。
原有的既得利益者们人人自危,他们一边担心着我的屠刀,一边担心着军变和民变。
即便与我利益相悖的权贵,也嗅到了一个对我们而言都十分危险的信号——
一切关于我暴戾无道的舆论都来自于一只想要操棋的手。
我终究会像打地鼠一般,疲于应付那不知从何而起的风浪。
所以我没有理会它们,而是和先帝、皇兄一样,将精力都放在改变这个庞大而笨拙的帝国本身。
我杀了左相张贤良,并再次将姚书娥之案布告天下,在布告中将娄县被屠城之事推给了魏霜涵和蜀州张家,并由蜀州张家牵连到了张贤良的头上。
不止如此,许多张贤良没有做过的、激起民愤的事情,也通通被我推到了他的身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死一次和死十次,对他来说并无区别。
张相公早知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只求我放过他的家人。
我不但放过了他的家人,还给了他们一大笔抚恤金。
张相公最小的儿子问我:“陛下,他们说我爹爹是为了朝廷而死的,是真的吗?”
我道:“你爹爹为朝廷鞠躬尽瘁,是个忠臣。”
于是张贤良的左相之位,压到了曾经和他同属赵德才阵营的段棋议身上。
当段棋议摇着写有“乱臣贼子”字样的折扇踏进紫云殿时,我便知他的变法之心依旧坚如磐石。
我道:“说说吧,段先生这变法该从哪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