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直接杀魏霜涵报仇的提议,姚书娥劝阻道:“以刀二小姐的身手,想暗杀魏霜涵自然不成问题。但那样的话,大仇虽报,姐妹们的公道和名声却是再也挽不回来了。”
众人一致认为,让魏霜涵身败名裂更为妥当,如果实在无法成功,再请人杀了他也不迟。
于是这些姑娘们,纷纷踏上了收集证据、寻求帮助的漫漫长路。
吴言讲到这里,已然是第二天傍晚,这昼短夜长的寒秋让我直打哆嗦,为今晚的居所犯愁。
直到我看见了一家装潢还算体面的客栈。
我瞪了吴言一眼:“吴兄不是说路上只有破庙能歇脚么?”
他微笑道:“正是。”
“这家店为何就不能歇脚?”
“因为这是一家黑店。”
“你又怎么看出这是家黑店?”
“那些去娄县讨公道的女子就是死在了这家店,没死的也被栽赃成杀人犯被处死了,这还不算是黑店?”
“原来你说的就是这家店……吴兄既然知道是黑店,为何不拔?”
“不瞒王爷,此店上一批伙计就是被在下杀的,这不才没过多久又开张了。在下杀不完就不杀了。”
“杀人怎么还有嫌多的?”
“这黑店老板背后有大人物撑腰,在这条道上,只要他愿意,想劫谁就劫谁,想杀谁就杀谁。只要还有人撑腰,别说伙计,就是把老板杀了他也能给你换一个新的来。”
“大人物住这店会被黑吗?”
“自然不会。”
“那天下最好住的店就是黑店,寡人今天就是大人物,非住这家店不可了。”
“那住店的钱……”
“住黑店还用出钱?”
……
娄县郊外的一座废弃草庐中,依稀能听到几名女子清脆的交谈声。
“姐妹们这段时间可收集到了什么物证?我已打听到下个月有钦差要来娄县巡查的消息,若是有实证在手,定能杀知县和魏狗贼一个措手不及!”
“太好了!我已暗中结实了几位在挥尘阁遭了毒手的新生,她们答应帮我们寻找证据。”
“我已去那些悬梁自尽的姐妹家中游说,她们的家人虽未明确答应帮忙,但也表示时机到时会出手相助。”
众人叽叽喳喳说了一堆,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那就是没有证据了!”
那是一个男声。
女孩们受到惊吓之时,两道人影已踏破屋顶从天而降。
其中一个是吴言,另一个便是刚才说话的我。
我双手各抓着一个麻袋,一个呈人形,隐隐有哼哼声,另一个呈团状,有金银摩擦碰撞的声音。
女孩们惊声尖叫,纷纷向后跳去,后背猛然撞在土墙上,避无可避。
我将两个麻袋仍在地上,朝吴言竖了个大拇指:“吴兄情报果然准确,她们真是在此。”
吴言回以一笑。
我拔出刀,朗声道:“别怪我心狠,是魏阁主让我来杀你们的!”
众女子尖叫声不绝于耳,她们手忙脚乱地抽出腰刀,颤巍巍地对着我吼道:“你别过来!”绝望形于辞色。
她们中只有一人,在看清我的衣着和面目后,便收了刀,坐了下来。
这女子面相乖巧、五官俊俏,但眼眶发乌、面色蜡黄、神情憔悴。
我瞥了一眼其他人的脸,也和她差不太多。
她沉声问道:“王爷什么时候自降身份,做了魏霜涵的狗?”
她抬头看了一眼屋顶的大洞,以及洞外投进来的阳光,又道:“王爷这玩笑开得有点渗人。”
众女子闻言,这才定睛一看,多少猜出了我的身份,但仍旧感到不安,怕我和魏霜涵乃是一伙,都不敢上前。
我朝那安坐的女子问道:“你就是姚书娥?”
她用清脆的嗓音应道:“正是民女。”
“你可知你们虽有一众好人相助,但仍旧没有得到坐实魏霜涵罪行的证据,此次就算请得钦差助阵,想要讨回公道和名声依旧希望渺茫。”
“民女自然知道。”
“那你还要去吗?”
“本来想不去了,但王爷来了,还是去一去吧。”
“你怎知寡人会帮你?”
姚书娥没有回答,只是指着那人形麻袋问道:“那里面装的是谁?”
我转身打开了两个麻袋口,露出一堆金银珠宝,和一个被塞住嘴的人头。
我指着那发出猪叫声的人头说道:“从前有条路,路边有个店,店里客官死一半,赖给另一半,你可知那是家什么店?”
姚书娥道:“所以这是那家黑店的老板?”
“他已经不是老板了。他答应寡人,要在公堂上指认知县相公和魏阁主。”
“如此甚好。可杀人栽赃的理由有千百种,那知县和魏霜涵巧舌如簧,仅凭这黑店老板三言两语,恐怕难被采信。”
“所以他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黑店老板的惊叫声,隔着他嘴里塞着的布团,充斥在整个草庐内。
我手中的银光直坠而下,即将落到他脖子上时,却被那唤做姚书娥的女子给叫住了。
只听她道:“多一个人证总是好的。”
我收起刀,指着那堆金银珠宝道:“这是黑店老板的私房钱,若是想收买一些人,这些应当足够了。”
可那姚书娥看都没看一眼,只是指着黑店老板:“我要他就够了。”
我叹了口气:“你们还要等那钦差?”
“王爷来了,还等什么钦差?”
“可即便寡人来了,证据依旧不够。”
“无妨,反正民女不会再相信任何自称能帮忙提供证据的人了。”
“那你们什么时候去娄县?”
“就现在。没有我们,只有我。”
那些贴在墙上颤抖的女孩,脸上登时浮现出一种极度诧异的表情。
其中一个女孩喝问道:“姚书娥,你想干嘛?不是说好了要去一起去吗?”
姚书娥没有回头,只是平淡地说道:“若是我没回来,记得替我完成我们没做完的事。”
寥寥数字,像是遗言。
我略感不爽:她是想说本王保不住她区区一个弱女子的命吗?
转念一想,倒也无妨。
若是她真的死在了魏霜涵的手里,本王在自己这儿倒有了屠魏家满门的理由。
不,不止魏家,还有挥尘阁,还有整个娄县。
那些女子中有人怕姚书娥做傻事,纷纷伸手去拉。
可姚书娥去意已决,一起身,便走出了那些纤纤之手所能抓到的范围。
一名与她颇为熟识的女子瞪着她的后脑勺,恨恨道:“你想一个人扛下一切?这几年我们都等过来了,这一刻你就如此心急吗?”
姚书娥没有回头:“贵人已到,我不能再等了。”
“书娥!”
“王爷,带我走。”
……
天微微亮,山野中某种不知名的禽类开始长鸣。
随着那鸣声渐止,天空逐渐被寒气染成一张白茫茫的幕布。
那幕布之下,一个仿佛风吹便倒的凄瘦身影立在毛驴上,像极了一个没了魂的木偶,随着毛驴的颠簸而摇曳起伏。
我不知道这样一个女子,这些年是如何活下来的。
我替她牵着驴,与牵着马并排而行的吴言闲聊。
他马背上挂着的黑店老板,在路上装了几次内急,每次想要借机逃跑都被抓了回来。
我不知道这样一个人还有没有相信的价值。
如果我得出了“完全没有”这个结论,他就得死。
路两旁的小贩和来往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我隐约看见不远处的城门上写着“娄县”二字。
豆汤面的香气铺面而来,引得我、吴言、姚书娥和黑店老板的喉咙都动了一下。
来往的人见到吴言那马背上的麻袋,以及露出的人头,不禁投来诧异的目光。
当他们看见姚书娥时,颇为聒噪的细碎言语登时涌进了我的耳道——
“这不是姚家那妖精么?怎么又到咱娄县来了?”
“喔?还真是诶!莫不是又要来状告魏先生。”
“还是省省吧,都告了多少次了,现在还有人信她们的话么?”
“看看为她牵驴那人,不知她又勾搭上了哪家的冤种……”
我朝驴背上望了一眼。
姚书娥面上并无波澜。
吴言若无其事地去路边摊叫了四碗豆汤面,把姚书娥赶下了驴,便一手牵着马、一手牵着驴,跟我要了些银钱,朝不远处的马厩走去。
等着汤面出锅的间隙中,姚书娥忽然问道:“我听吴大哥说,他和王爷在路上打了个赌,请问你们赌的什么?”
我答:“世间有无公道。”
“吴大哥赌的什么?”
“他说公道自在人心。”
“那王爷呢?赌有还是无?”
“无。”
“原来如此,那民女该要谢谢王爷。”
“谢寡人什么?”
“王爷肯花费时间精力,载民女去讨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
“是啊,这一路走得腿都酸了,你该如何报答寡人?”
“素闻王爷不爱金钱,也不贪恋美色,如今恐怕只剩两个爱好。”
“喔?”
“一个是喝酒,但民女没有好酒。”
“另一个呢?”
“杀人。”
“杀人?坊间就是这么传寡人的?”
“作为报答,民女可以给王爷一个可以心安理得杀人的理由。”
这样的话,从一个弱女子的嘴里如此平淡地说出,让我登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于是我无法遏止地打起了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