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好似有些许的尴尬,也不知在尴尬什么,但也还好,也不是特别的尴尬。
其实听了黑瞎子的话,吴邪的第一反应是心疼,一方面心疼瞎子独自一个人在他自己的生命线后面分秒不差地走了整整三十年,那种孤单和绝望,吴邪自己也是深有体会的;但另一方面,吴邪更多的是心疼黑瞎子在这三十年里的遭遇,他等于是把自己从出生到此刻的经历全都过了一遍啊!那岂不是,又经历了一遍巨大的反差?小时候的幸福和长大后的丧失一切?那些噬骨的疼痛,岂不是又要折磨他一遭?
吴邪把左手臂放在了桌子上,用自己的左手抵在了左前额上,微微地把身体偏右,挡住了左侧黑瞎子的视线。吴邪觉得自己的视线又有些模糊了,这一次,可能是心疼造成的。
于此同时,他也因为黑瞎子方才冷漠的语气和话里藏着的些许不明的意味觉得有些委屈。黑瞎子说,他看到了自己和黑眼镜的所有互动,可是,自己到底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啊!为什么日期夜盼唤来的人,久未相见后重逢的人,没能第一时间给自己一个渴望的拥抱和亲吻?那可是在未来和自己亲密无间的黑瞎子啊!那个拉着自己在齐家祠堂里成了亲,那个为了自己断了指骨,愿意豁出一切的黑瞎子啊!吴邪千想万想,都没想到黑瞎子会用这么冷漠的语气和自己说话,就好像自己是个做错了事的该被冷漠以待的负心的人。
吴邪觉得好像有液体顺着脸颊低落在了眼前的粥里,落进了一碗白茫茫的粘稠之中。他以为自己历经了这么多事,可以很平淡地对待一切了,但没想到黑瞎子的一个冷淡的语气,一个疏远的表达,就能让自己所谓的坚硬的盔甲裂出缝隙,让自己苍老入定的心态一秒钟破功,眼见着无声滑落的液体越来越多,吴邪又往黑眼镜的方向转了转,不想让黑瞎子看见此时有点狼狈的自己。
然而,吴邪掩耳盗铃似的遮挡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黑瞎子看见了他安静流下的泪水。黑瞎子此时的心里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复杂,虽有些纠结和埋怨,但是他爱吴邪的本能还是使他没忍住,伸出了手,想去帮吴邪擦一下眼泪。却没想到,对面的黑眼镜动作更快。
黑眼镜对吴邪说道:“吴邪,厨房里还有下粥的酱瓜,你帮我找找放到哪里去了。”
吴邪立刻“嗯”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无比感谢黑眼镜能在此时给自己找个理由出去,找个台阶下来,吴邪从厨房里顺走了黑眼镜的一包烟,他好久都没有抽烟了,他躲到了柴房里,蹲到了一块干净一点的地面上,无助又无奈地点了一根烟。
视线更模糊了,看得见光亮和轮廓,看不见细节和情绪。他把头埋到了两膝间,看着双脚间干干的地面被一点一点的润湿。
本来就因找不到小哥小花和胖子而无比的自苦,现在回到自己身边的黑瞎子却又这般的冷漠,他知道要和瞎子好好谈谈,但是谁还没有个负面情绪的积压呢?谁受伤后不想找个安静的角落偷偷地舔坻一下自己不想为外人所见的伤口呢?
吴邪觉得自己积累太久的那些不好的情绪已经到了不可控的边缘,没有谁能来救赎他了。就在此时,他朦胧的视线里有一双黑色的鞋子出现,他抬起了头,并不知道是谁来了。他的眼里现在只有一个黑色的高高的轮廓,那两个人都穿着一身黑,都带着墨镜,吴邪已经看不清墨镜的细微区别和头发的长度,但吴邪却看见了来人左手腕处的那串佛珠。
这又勾起了吴邪在未来里的那么多的记忆,当初黑瞎子送自己这手串做定情信物的瞬间,得知黑瞎子烧了自己的左小指给这手串做骨珠时的愤怒,想起自己在落难时,黑瞎子精心做的这串藏传佛教的四佛珠还曾救过自己的一命。
明明那么多甜的痛的回忆,为什么终于相见了,却不能述衷肠呢?
是因为分开了太久了吗?所以变得陌生?
还是因为多了一个人的介入,所以心生隔阂?
吴邪再一次低下了头,觉得自己的鼻子酸得难受,脸部的肌肉都开始皱紧到变形,肩膀也开始止不住的抽搐了。
他像一个安静的动物一样,硬是忍着不想泄漏任何声音,低着头不想被人窥探。
然而,下一秒,他被人拉了起来,拉到了一个久违的坚实的怀抱里,这一刻,吴邪只觉得自己所有的隐忍和伤痛都终于有了发泄之处,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音来。他抽泣着说:“瞎子啊,我之前一直都把他当成你的。”
“我知道。”黑瞎子抱紧了吴邪,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
吴邪因此更觉得委屈了,人往往就是这样,没人关注安慰的时候还能忍着,直到那和自己亲近的人开始来安慰你了,反而觉得忍不住了。
吴邪继续哭诉:“我也是前两天出来的那一瞬间,才意识到他并不是你的。”
黑瞎子又上下摸了摸他的后背,哑着声音说:“我知道。”
吴邪最后已经近乎哽咽了:“我知道他不是你之后,我并没有和他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啊!”只是给他包扎了伤口,打理了院子,被他亲过一次,他想要我,但是我拒绝了,我在被窝里和他打架,但并没有做什么其它的事情啊!为什么你还会用那么冷漠的语气和我说话?
黑瞎子看着这样在自己面前释放伤心的吴邪,已经心疼得难以复加了,他知道吴邪之前一直把黑眼镜当成是年轻时的自己,所以才百般爱护,他也知道吴邪是出来后才察觉到两人的不同的,因此特意向反的方向去引导黑眼镜,他也知道他们并没有实质发生什么,可是黑瞎子看着吴邪和黑眼镜的亲密,还是会吃味啊!他知道吴邪不会对不起他,但他不确定那一次次的关爱和一年年的陪伴中,吴邪有没有在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情况下爱上黑眼镜。他是吃味,他是纠结,但这其实不至于让黑瞎子就对吴邪这样冷漠以待。
黑瞎子其实是故意的。
这么多年,他在自己时间线的另一面看着吴邪经历的一切,他知道吴邪一直在硬抗着,一直在憋着,一直在让自己催眠自己,告诉自己他很强大,他挺得过来,但是黑瞎子能百分之百地理解吴邪的那些担心,那些害怕,那些思念,和那些永无止尽的孤独,还有吴邪那不想被外人发现的,面对未知世界的恐惧,他所有的力不从心和心有不甘。
他知道吴邪一定需要一个可以让他释放的点,一个可以肆意发泄的契机,把这数不清年份里经历的所有一切的负面情绪全都发泄出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不会因为自己是个男子,不会因为觉得羞耻和懦弱,就不敢去释放。
所以,黑瞎子一出来,对上吴邪眼神的时候,他就想好了,他知道自己在吴邪心里的重要性,就像吴邪在他心里的重要性一样,他知道自己的一句话就会把吴邪弄哭,就像吴邪的一句话,一个表情,一个眼神,一个不经意的什么动作就能把自己弄到崩溃一样。
黑瞎子强忍着自己的一切渴望,没有去抱吴邪,没有去吻吴邪,但也很快,就达成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他在这破旧的柴房里重新抱到了自己珍爱了那么多年的人,让他在自己的肩膀处肆意地宣泄几乎近百年来的他所有的悲伤。
我终于重新站在了你面前,我终于重新把你抱入怀里,我终于能再一次和你肩并肩一起作战,终于能继续爱你,被你所爱。
黑瞎子任由吴邪哭得差不多了,哭到最后都没了声息了,才把吴邪的脸轻放到自己面前,用指尖擦干了他的脸,望着他近乎失神的眼睛,轻轻地合上了他的眼,俯身低头,向着他的嘴唇吻去。
这是一个隔了几十年的吻,湿润得淋漓隽永,粘稠得严丝合缝,沉重得无法想象,热烈得惊天动地,深情得吞噬彼此,持久得忘记时空。他们在这个吻里表达着自己所有想表达的情绪,在这个吻里找回了爱人间的相互的信任和偎依,也找回了自己的心跳和生的期望。
直到吴邪脑里白光闪过,似要昏厥的前一秒,黑瞎子才张嘴说道:“吴邪,我又在你的左手边了,原来能看见同一时空的阳光,是一件这么幸福的事。”
晚霞从柴房的门里照射了进来,给相拥的一对赤诚的恋人覆上了一层温柔的袈裟,而天空中,北平城的鸽声从未断过,提醒着他们正处的年代和所有未知的慌乱。
黑瞎子坚定的眼神看向空中,犀利的视线仿佛能刺破重重时空,直达最外层的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黑瞎子默默地起誓:“让自己心爱的人遭受这么巨大的悲痛,无论你是谁,我都会让你付出万倍的代价。”
黑瞎子把哭累又被自己吻晕的吴邪抱回了屋子里,让他躺在床上安睡一会儿。黑眼镜就在桌边安静地抽着烟。他似乎体会到了黑瞎子的前后行为反差的意图,他不置可否,开口对未来的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注意到吴邪的眼睛了吗?”
黑瞎子也坐到桌边,没去看他,一直盯着吴邪,回道:“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注意到了。”
“你倒是观察得细致入微。”
“因为他是吴邪,他所有的变换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无论是头发的长短还是情绪的起伏。”
黑眼镜不说话了。把燃尽的烟头踩到脚下碾了碾,后仰靠坐在椅子上,左手搭在左膝,右手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打量了一会儿黑瞎子,才继续问道:“捋一捋?”
是该好好捋顺一下目前所有的情况和已知信息了,在吴邪醒来前,是他们两个的责任,去规划好明天启程的路。
这时空如何变化我不会在意,但你让我心尖上的人平白遭受这无妄之灾,那我不介意所谓的“窥探天机”和“干扰命运”,兴许,这天机就是用来窥察的,这世人的命运,就是用来扰动的。
天意不称我心时,不如我去作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