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入扶风
天色大黑,入城的人已经不多,这辆马车很快进入关隘。
沈斯年撩开窗篷布向外看,高耸的城门上插满了檀旗,虽是晚上,各种奇装异服的人涌入扶风。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扶风,从前只在书上了解过。
扶风城又名车马城,意为外来扶风的车马之多,络绎不绝,可见其繁闹。
沈斯年对玩乐没太大兴趣,他最想见的是扶风城外,苏良策与赤军血战一夜的遗迹,据说平邑王在外城附近修建了一座陵墓,安放那夜拼死护城的亡灵。
入了关隘,还要再前行几十里才到扶风城,今夜是见不到了。
沈斯年放下窗篷子,不愿再见外头的生人。
关隘外头,卫兵拦住他们的马车。
秦桐嘴拙的支吾半天没说出个完整的由头,范子衿更是一言不发,直瞪着那群卫兵,仿佛下一刻要刀剑相接了。
沈斯年轻叹一口气,准备出车应对,普世先他一步下了车。
“这位小爷,我们是来扶风看病的。”普世露出一副惨相,指着车棚里头小声说,“我这个弟弟生活十分不检点,到处寻花问柳,结果害了花柳病,听闻扶风城内有个普世医馆,里头大夫各个都医术高超,我们来此给他治病。”
每日来扶风的人马十分多,卫兵一般问一句就让进了,可这次几人十分奇怪,且不说小厮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是兄长带着弟弟来扶风看花柳病一事就很奇怪。
谁家兄弟有这闲工夫有这好心,带着风流不成性的弟弟远来扶风看病。
卫兵不放人,与普世道:“即使害了病,也要遵循检查,让车里的人出来吧。”
沈斯年在车里听的清清楚楚,紧攥着袍子隐忍不发,打死也别想让他出车棚。
“哎,这简单。”普世在外头,爽快的替沈斯年答应下。
把几个卫兵引到车前,猛地打开车门。
一阵微风吹进车棚,沈斯年的白袍一时间乍起,挡住面貌。
卫兵瞧不清楚,向里探手。
衣衫下落,露出一双愠怒的双眸,面具下犹显凌厉。
卫兵猛然缩回手,连身子也跳出车棚,从下往上瞧。
沈斯年双手垂立在前,端庄坐在车里,一看便是大家公子。
普世上前:“我这个弟弟长了一张绝美的脸,我怕他在外面继续沾花惹草加重病情,所以才带了面具。”
卫兵只点头也不回话,眼睛都看直了。
要不是被瞪的那一眼,卫兵都以为车里面放了个瓷娃娃,精致的很。
也不知是因为普世的这个理由,还是因为什么,卫兵让马车通行了。
范子衿扬鞭驾马进关,秦桐松了一口气,向车棚里头关切去。
沈斯年眼珠微移,朝他这儿瞪了一眼。
秦桐赶紧给关好车门,让自家公子焖一会儿气,等过些时候就好了。
普世拿着酒囊,摇晃着身子要往车里头闯。
秦桐拦住他:“先生,等过会儿再进去吧。”
普世甩开他的手:“过会儿我就在外头冻死了,起开,让我进去暖和暖和。”
秦桐没敢再拦,慢吞吞打开车门。
普世刚钻进去,又想起什么,探出半个脑袋朝范子衿喊:“驾马的那块石头,今夜不停歇了,直接去扶风城,明天一早就能到。”
范子衿徐徐回头,只捕捉到了普世关门的后衣摆,然后问秦桐:“他在跟我说话?”
秦桐拍了一下范子衿结实的后脑勺:“说的就是你呢硬石头,赶紧赶车,明早好让公子在城里好好歇息。”
范子衿不岔的狠抽一鞭马屁股,可怜的马儿受惊飞奔出去。
车棚内,普世刚进来,只看见沈斯年跟个憋屈带发作的小媳妇似的,还没来得及逗上一句,因着范子衿抽的那一鞭,整个人失控向沈斯年扑去。
沈斯年眼疾手快,向旁边移开。
落下那一刻,普世还想着有沈斯年做缓冲,就没做其他准备。
沈斯年猝不及防的一闪,让普世措手不及,为世人尊崇的强者,就这样陨落在车棚内,脑壳上撞了一个青紫的大包。
当普世晕乎乎的抬起脑袋,幽怨的看着沈斯年时。
沈斯年憋得所有气都消失了,宽袖掩着半张脸偷笑。
“幺儿,为师要生气了。”普世坐在沈斯年身旁,严着脸说。
普世不笑时,就一凶煞脸,但配上脑袋上的大包,极其搞笑。
沈斯年知道这样笑人不好,可就是忍不住,憋得身子都颤抖起来,又连累后背的伤口痛,在角落里蜷起身子。
普世也收了埋怨,上前给沈斯年把脉。
“别乱动了,你的命脉又减弱了三分,再笑下去,今晚就毙命。”
沈斯年的脸瞬间变冷,从没见过嘴这么毒的人。
普世说的倒也是真,沈斯年虽醒过来,但气脉很弱,要不是普世给他吃了安眠丸,保他一月不醒,沈斯年怕是熬不到扶风。
这才刚醒一天,命脉就这般脆弱,能熬到什么时候,普世也不敢多说。
从秀囊中掏出一颗药丸,普世送到沈斯年嘴边。
沈斯年接过药丸,张嘴囫囵吞咽下去。
普世倚在座榻上,露出的欣慰笑意。
最先给沈斯年喂药时,张嘴就给他来了一口,现在连问都不问,乖乖的自己服下,像一只捡来的小野猫,养熟了就跟人亲近了。
“为何要笑?”沈斯年不想多问的,但普世的笑意实在奇怪。
旁的他琢磨不透的,沈斯年会去思索,思索不出来的就放弃,但放到普世这儿就不行,不刨根问底,早晚会被他反将一军。
而且沈斯年大多数情况下猜不透普世的心思,现在学聪明了,既然已成师徒,就直截了当的问。
“因为开心。”普世灌了一口酒,彻底躺倒在榻上,斜眼勾着沈斯年。
沈斯年眼珠转了一圈,思索要不要多问一嘴。
普世开心吧,好像也不太关他什么事,但除了他们四人行外,还有什么值得普世开心的。
沈斯年琢磨不透,又伤神了。
“幺儿,路还很长,睡一觉吧。”普世岔开了话茬。
沈斯年一愣:“这才酉时,不着急睡。”
话刚毕,沈斯年的双眼迷离,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
“你给我吃了什么?”
普世未答,又灌了一口酒。
沈斯年强忍着睡意站起来,未走一步,翻倒在榻上。
………………
也不知经历了什么,沈斯年总感觉在迷蒙中。
原本在柴桑的一隅挺安稳,吃的用的虽不算太好,但也比得上寻常百姓,沈氏犹存那他就挂一个公子的名号,沈氏亡了那他就做一个孤魂。
从未想过短短几日内,经历了这么多事。
死灰般的心境也小燃一下,竟也有了丝期盼。
眼前是厮杀的战场,他手中握着一把红缨长枪,驾马斩杀敌寇,烽烟弥漫,喊声震天,他死也值了。
长枪落地,战马摔落,战场忽然拉远,他的士兵们还在鏖战,而他立于长坡,手脚捆束动弹不了,他嘶吼的嗓子哑了也无济于事。
硝烟驱散,长坡之下走来一个血人,沈庆生举着长刀,阴恻恻走来。
“大哥,这江山是我的了!”
不甘的泪水还未滑落,长刀下落,沈斯年尸首分离……
“不,不是你的!”沈斯年从梦中惊起,四肢张扬,激的桶中水花四溅。
浓厚的药味扑面而来,热气捂得沈斯年难以呼吸。
周遭的冷风和着热气缠绕过来,沈斯年一下子清醒了。
此时正在一处宽阔的卧室中,而他浸泡在一个满是药物的水桶。
令他舒服的是身上的衣服还在,秦桐小家伙还是有点脑子,知道他不喜欢别人看他内体。
再一活动腰身,后背竟然不痛了,头也不晕了,浑身轻松。
沈斯年许久没有这般感受,不顾湿透的身子,听见外头满是欢笑声,便踏出木桶打开窗户。
清风徐来,没有预想中的寒冷,凉风轻轻拍打在身上,竟还有一丝舒爽。
空气中的兰香中和掉了药味,沈斯年向下寻去,楼底绿油油的一片蕙兰,开出了淡黄色的花簇。
兰花中,挂着普度尘世,众生为首的几个旗帜,普世广袖长袍坐在中央,给延绵不绝的长队人群把脉看病,竟真有了几分救世主的意味。
拯救天下长生,真的可以不流血吗?
沈斯年陷入了思索。
殊不知,二楼的他已经引起底下人的瞩目。
普世医馆有个传统,向来讲求众生平等,绝不开后门私下医治病人,更不会收留任何病人,这个男子面色苍白一副病态,入驻医馆显然是为了看病。
外头长队中有人不满的喊。
“为什么他可以进医馆医治,而我们要排这么长的队!”
“我们都生病了,为什么他有特权。”
“救救我吧,我也快不行了!”
“……”
小二楼并不是很高,又开着窗,沈斯年听的清清楚楚,并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底下的人。
觉得烦扰,沈斯年正想关窗户,外头一个满身毒癣病入膏肓的男子,捧起一盆兰花,发疯的往沈斯年身上砸。
沈斯年躲闪不及,后背正中袭击,还没好全的伤口裂开,染红了整个后背。
黑发与红血形成强烈冲击,底下众人发出尖叫。
沈斯年惊慌蹲下身,隐藏住自己。
底下,普世怒火中烧,直接掀翻桌子关了店门。
还未看病的众人不愿走,甚至有恼怒的人直接砸门。
普世一壁上楼,一壁骂道:“就不该可怜这帮人,为他们看了这么些年的病,不知感恩就罢,还埋怨我为什么不做的更多,这就是人的本性,永远都这么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