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战乱里,山轻河忽然发现佟蒿的脸庞比几年前初遇时锋利不少,但那双眼依旧清澈透明,带着未曾沾染凡尘俗欲的清白磊落。
山轻河看着师弟,仿佛看到初入山门时的自己。那个时候他就和现在的佟蒿一样,涉世未深,轻言爱恨。后来更是满心满眼都是那个想要依赖的人。以他为荣,以他为尊。
可现在他变了。比起依赖,他更想保护他。
也许所有人都会觉得他自不量力吧。山轻河垂眸自嘲。
须臾,反祭阵已成。山轻河划破手指喂养玉沙,玉沙吸食了主人的血液顿时泛起一层红光,威力瞬间达到高峰。山轻河看着血光冲天的玉沙剑,像抚摸小猫一样轻轻摸了两把它的剑柄,低诉一声:
“去吧。”
玉沙得命,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傲然立于众剑之上,以神剑之姿号令众剑,八卦阵随即亮起盘根错节的卦象,此起彼伏、眼花缭乱。众剑自行归位,依照金、木、水、火、土不同属性,融合不同卦象。巨大的八卦阵连接着天与地,源源不绝地清肃灵力像贯穿人体的一把重剑,狠狠穿过谭镜轩已被魔气熏染的灵海。
虎啸龙吟间,一股纤细的金线通过剑阵连接在玉沙和谭镜轩头顶。很快,这根线越来越粗,越来越大,仔细看去,可以看到谭镜轩体内的修为气血正顺着这根细流向玉沙。每向上一寸,灵力便被净化一寸。玉沙得到供养声威愈加豪迈,仿佛直到这一刻,它才真正结束了长达百年的闭关,玉沙剑灵终于完全苏醒,重见天日。
面对这一令人震撼以极的祭剑仪式,山轻河始终负手而立,冷眼旁观。
事已至此,他和谭镜轩都已无路可退。
他不敢回头看裴颜,也不敢猜测此时此刻在裴颜眼里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更怕在他眼中看到一丝否定和不满。他只能挺直腰板,傲然长立。看大阵将成,看谭镜轩一点点被玉沙吸食干净。
山轻河无暇多想明天要如何面对裴颜和天下人的叩问。他只知道眼前这一刻,就是他留在裴颜身边的意义。
“山轻河,”谭镜轩吃力地抬起头仰望着那个夺去自己一生荣光的男人,“你以为几把破剑就能奈我何?你也太自以为是了。你和裴颜一样,满嘴是非对错仁义道德,其实都是胆小鬼!我要让你知道,谁才是神魔大陆的主人!”
谭镜轩修为流逝越来越快,但诡异的是,他的行动和力量却似乎并未受到影响。突然,一股妖风刮到谭镜轩身边,似乎是在保护他,又像再给他输入修为。玉沙一边吸食,这股妖风一边补充,谭镜轩仿佛成了某种容器,他的容貌越来越可怖,脸上长出鳞片,手脚厚重如爪,几乎已经丧失人性。
“这到底是什么邪术......”佟蒿被眼前的场景恶心的想吐。他觉得直接让人死在自己眼前,都比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慢慢变成怪物好得多。
山轻河想起曾在云烟国看到有人拿灵兽向圣女进贡,心中顿时明白了七八分,“他恐怕是吃了妖兽的内丹,现在已经彻底成了妖魔之流。”
“妖兽内丹?”佟蒿恍惚想起什么,脸色顿时变得难看,“就是当年师尊带你下山追查的那件事?那不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吗,难道那个时候谭家就背叛了?”
玉沙威力越来越猛,吸食也越来越快,可是谭镜轩一直被妖气补充,迟迟没有真正的油尽灯枯。山轻河看着妖气思虑重重,声音也愈发低沉:
“魔族伏脉千里,打击、胁迫世家仙门恐怕早就是他们计划里的一环了。就连凌云宗恐怕也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不可撼动。”
妖气的颜色渐渐淡去,化为妖魔的谭镜轩再次睁开眼睛,那黑黢黢的眼眶含着两枚黑到发光的眼珠,像猫一样竖瞳,只看一眼就仿佛走到了地狱边上,引得人不由自主想往下跳。
玉沙泠泠作响,加倍吸食谭镜轩的修为,但这一次却似乎没什么效果,反祭阵已经失去效用。山轻河暗道不好,眼下只有一种可能:被吸食的对象已经强大到无法控制,甚至会让吸食者成为他的猎物。
果然,下一刻玉沙奋起嘶鸣,众仙剑亦乱了阵法,许多仙剑被谭镜轩一掌摧毁吞噬入腹,玉沙虽然强盛也是顾此失彼,山轻河起身去迎,玉沙趁乱飞回他手中,带着血淋淋的杀戮气息,激得山轻河心中一荡。
眼看祭剑阵被毁,许多人的佩剑从此杳无音讯,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把,一把落在秋露白手中,一把落在景蝶儿手里,还有一些散落在几位隐姓埋名的长者手里。山轻河无暇算计损失,只想趁玉沙神力充沛时一击必杀,裴颜却飞到他身边将他轻轻一拦。
裴颜面带不忍,声音低沉:“够了。妖邪入体,谭镜轩身上有数不清的妖丹加持,你不是他的对手。”
山轻河犹豫了。
已经入魔的谭镜轩还算凌云宗弟子吗?杀死这样的人,裴颜还会心中难忍吗?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邪魔化的谭镜轩已经直奔裴颜而来,裴颜轻飘飘躲开,身侧的空灵剑仿佛有灵魂一般,自动绕到敌人身后寻找对方命门,裴颜则一味躲避周旋,迟迟没有出手。
周旋间,山轻河替裴颜挡下一剑,但他的加入似乎让魔化的谭镜轩受到了刺激,谭镜轩怒吼一声,从地层深处召出不可计数的邪魔鬼祟,一时间天昏地暗,众人因失去佩剑,大半术法都无法施展,顿时乱作一团。眼看战事连绵,山轻河不由越发心焦。
“师父!还要等吗?”
裴颜一面诛灭纷至沓来的妖邪鬼祟,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已经面目全非的谭镜轩,“魔族起复没有这么简单,眼下他是我们唯一的线索。找不到真正的主谋所在,叫我如何心安?”
山轻河一面御敌一面飞快思索:“魔族的事查到谭镜轩似乎线索就断了,但是他们既然会利用世家仙门搅浑水,就绝不会只利用谭家一家。这天下上仙真仙没几个,利欲熏心不择手段往上爬的却到处都是。我们只要打听一下这些年有哪些宗门世家行为异常,或声威大震,或实力大增,顺藤摸瓜不怕没有线索。再不济,也还有我呢。”
裴颜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什么?”
山轻河一剑斩碎一缕妖气,挽个剑花,在血雨腥风里漫不经心笑道:“有我在,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只怕那狗屁金星凌日真和我有点关系,我在哪,哪里就会有麻烦。师父自然不用担心查不到线索”
裴颜闻言手下动作陡然狠辣,声音里带了些训斥意味:“休要胡说。你是我的弟子,怎会和那些东西有关?此事不必再提。”
山轻河看着裴颜护短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他只顾配合裴颜牵制邪魔,全没看到底下已经打得人仰马翻。
秋露白在一片混乱里眼疾手快地拉住景蝶儿的手,笑嘻嘻地对她说:“我说蝶儿姑娘你可别犯傻,裴颜都拿那东西没辙,你这身骄肉贵的去了还不够给他塞牙缝儿的。再说这事儿和咱们秋景两家有什么关系?赶紧脱身,走为上计。”
景蝶儿甩开她的手,白净的鹅蛋脸上涌上三分愤怒七分嫌弃:“一向听说秋家的人闲散烂漫仙人做派,原来只不过是一等一的蠢货。身在此间,当真以为谁能高枕无忧一辈子吗?你要做缩头王八只管回你秋家去做,少管老娘的闲事。”
景蝶儿说完便腾空而起,丝毫不在乎秋露白黑透的脸色。只见她从怀里掏出个小巧玲珑的短笛,暮烟紫的颜色,泛着玉石一样的光泽,放在口中轻轻吹奏却没声音。
秋露白像看笑话一样看着她,闪身躲到一边,偶尔踢开两个向他求助的负伤之人,没好气地嘀咕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长得那么漂亮,脾气却这么差!怪不得景家女人都没人要。”
景蝶儿依旧闭着眼,一丝不苟地吹那无声之曲。起初无人在意她异样的举动,但慢慢的,裴颜率先发现邪魔释放的邪祟死得越来越快,有些还没被他们的剑碰到,就化作一阵风散掉了。
“是景家!”山轻河心中一喜,“有人帮我们驱魔了,这下可以放开手脚了!”
裴颜淡淡点头,长剑指天,雷声轰鸣,一簇簇闪电划破白昼如夜的天空。谭镜轩迟疑地看着成片成片倒下的魑魅魍魉,目光不由锁定了不远处的景蝶儿,愤怒地吼叫声夹杂着森森杀意,挥出一只两个脑袋的异兽张着血盆大口扑向景蝶儿。
景蝶儿睁开眼,手指隔空一点,一头形似狸猫的白色长毛灵兽踏云而来,一头撞在那黑色异兽身上,只听闻一声凄惨号角,那异兽变四散无形。景蝶儿又吹起一阵无声之乐,那白毛狸猫便踱步到那恶兽身旁,随着她手指飞舞的越来越快,狸猫的动作也越来越急促,它抬起一只爪子按在那异兽头顶用力一踩,一阵黑气爆破开来散于流云之中,那恶兽遂褪去一身黑气,从虚空中缓缓落地。
山轻河定睛一看,那竟是一只修成了人相的赤色狐狸。
“景家的乐曲竟有如此异能?”佟蒿一脸崇拜地看着景蝶儿。山轻河也十分欣赏,感激地望了她一眼,转而冷冷看向眼前的邪魔,“天助我也。”
裴颜眼看景蝶儿不费吹灰之力化解了一场残酷厮杀,心中对谭镜轩的去留再一次动摇。杀死他固然有一百个理由,但有一点是其他人都不知道的,那就是——
谭镜轩曾在离开凌云宗后给自己写过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