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旁边殿宇传来的悲鸣之声,一直静候在偏殿的长公主也默默为恩人簪上了一朵白色珠花。
自从病愈后,她一直想面谢恩人,许以城池,赏赐万金,种种殊荣不胜枚举,但没想到自己死里逃生之际竟是凌云宗痛失兰桂之时。
宋水云愧疚无以,泪盈于睫。伤心间,她突然被一束金光刺晃了眼,接着就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她眼前倏忽而过,直直撞进山轻河所在的宫殿。
“轻河!”
“山轻河!!!”
一声悠长剑鸣由远及近,只一息之间便落在山轻河身前。众人定睛一看——正是裴颜的水魄!
几乎同一时间,裴颜穿风而过,在山轻河身前落下高阶留魂大阵。大长老和三长老一愣,立刻召出自己的配剑加入阵决。佟蒿也立马反应过来,跟着持剑入阵,裴颜又召出另外三把神剑和玉沙。
九九归一,还差一剑!
楚宴清立刻恨得想给自己一刀:“我家不用剑道!这如何是好!”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陌生长剑破空而来,稳稳当当落在泽卦之位,补齐了这传说当中可以将人死而复生的九九归一之阵。
阵中众人来不及分辨来者是谁,便立刻争分夺秒发动阵法。
届时,整个灵馥上空遍布紫色华光,又有无边红莲散落虚空,引来仙鹤齐鸣,仙乐泠泠,漫天祥云皆做龙飞凤舞之姿,于灵馥上下遍洒吉祥。
此情此景,让山轻河飘摇未远的两缕魂魄亦被震慑在原地,一受阵法召唤,便立刻飘飘忽忽原路折返。虽是步履维艰,也总算归元入窍。至此,九九合一大阵已成。只差以仙草之药性将山轻河体内的毒蛊引出,化去余毒。
在殿内光华磅礴的阵法中,裴颜小心翼翼从怀里取出灵草,置于阵眼。他刺出自己的血为引,将灵草融入山轻河体内。佟蒿急迫地盯着师尊的动作,看到灵草的光芒渐渐融入大师兄的身体,又看到一抹鲜红顺流而下,没入山轻河额间。不消片刻,山轻河身上的黑色纹路便褪得干干净净,一改之前的沉沉死气,连脸上都恢复了往日容光焕发的模样。
“大师兄!”佟蒿激动地大喊,一旁的楚宴清也跟着紧张不已。他的心始终吊在半空,怕蛊虫出不来,更怕裴师尊支持不住。因为在这一片慌乱中,只有楚宴清敏感得察觉到裴颜的异常:
除了他骤然斑白的头发,他惊觉裴师尊已不是曾经渺万里层云的一步真仙之境了。
楚宴清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不禁在一旁悄然泪下。
思绪纷飞间,只见裴颜头上的汗一滴滴落下,那蛊虫却顽强地躲在山轻河体内不肯出来。
大长老有些着急了:“老三,想想办法!”
三长老一边持阵一边苦苦思索,半晌,终于想到一计:“山轻河不是说这虫子喜欢兰花香气吗?楚家主,我们走不开,交给你了!”
“是!”楚宴清飞奔出殿外,一把拉住门口守卫的女官,“哪儿有兰花?越多越好?”
女官被吓了一跳,哆哆嗦嗦指了指偏殿,楚宴清拔腿就走,推门而入,却见一个金尊玉贵的宫装女子正讶异地回过头来,而她面前,正是上百盆姿态各异的兰花。
楚宴清来不及解释,道声“得罪!”,接着飞扇一挥,上百棵兰花齐齐飞出盆外,在空中飞速旋转飞舞,像一阵曼妙花雨,一时洒下花瓣无数,香风习习。楚宴清用阵法将花雨送至裴颜等人面前,以自身凤凰之火的内力催化,将兰花香熏烤得浓香扑鼻,不一会儿,便见一个东西在山轻河脖颈上扭动起来。
裴颜定睛喝道:“破!”
剑气划过,山轻河脖子上划开一道小口,一个带翅黑虫被强大的灵阵吸出来,佟蒿双目赤红,抬手就要将它碎尸万段,被一旁的三长老拦下:
“且慢!”他丢出一个琉璃罐,将蛊虫收服。
佟蒿愤慨:“为什么还要留着此等毒物!”
“有活物,我才能研制解药,永永远远破了这个邪术,难道你想让你师尊再舍去半生修为吗!”三长老语气半是斥责半是心疼。
佟蒿听完一愣,扭头一看,这才发现曾经玉树临风华彩卓然的裴师尊竟然已是满头白发。
“师尊!?”
佟蒿第一个卸力停下九九归一阵,他跑到裴颜跟前,想问他怎会如此,但很快就明白师尊都是为了救山轻河,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要帮自己报大哥的仇。
佟蒿握紧双拳,悲愤已极,对谭镜轩和魔族的恨意一瞬间到达顶峰。
尔时,阵法逐渐撤去,裴颜顾不得其他,先上前一步去探山轻河脉息。他凝望徒弟的睡颜诊了片刻,突然发现,徒弟额间本是白色莲花师徒印的地方,多了一颗红豆大小的血痣。两相映衬下,倒像在他额间开了一朵红蕊白莲。
裴颜脸上的讶异没能逃过大长老的眼睛,他急冲冲地走过来问道:“怎么?还是不行?怎么可能呢!我刚才还给他灌了两道灵力呢!”
三长老矜持地咳了一声:“我也灌了一道。”
裴颜回首看过两位宗门长老,许久,终于露出一个的如释重负的笑,“多谢。”
“裴师尊,山兄可是无恙了?”楚宴清追问道。
“没事了,”裴颜顺手给徒弟盖了下被子,然后越过众人,看向站在他们身后的蒙面男子,“还要多些这位朋友仗义出手。不只可否让我等一见尊容,改日凌云宗定登门拜谢。”
蒙面男子只静静看着裴颜,许久,他歪了歪头,飞身离去。
“哎!怎么跑了!”佟蒿追了几步,那人却早就没影了。
楚宴清拍手称奇:“果然是神兵天降!”
裴颜看着那人离开的方向,冥冥中感觉此人仿佛并不陌生。这时,大长老拂袖将门窗紧闭,凑到裴颜跟前,低声道:
“现在没有外人了,你说实话,山轻河到底怎么样了?”
裴颜扶着床榻坐下,看着在他跟前围成一圈的人,语气听不出哀乐:“拜两位长老所赐,他现在的修为已经直逼化神中期的我了。只差一道劫破境而已。”
“什么?!”众人惊讶之际。
两位长老是惊讶山轻河的体质竟然如此诡异,而佟蒿和楚宴清则是惊讶裴颜居然跌落到了化神境界。
佟蒿刚想问什么,就被一旁的楚宴清扯了下衣袖,只好怏怏住口。大长老和三长老的脸色更是五彩缤纷。最后还是大长老打破沉默,他虚点了点裴颜的头发,声色沉重:
“你倒真舍得。那可是千载岁月,半生修为啊......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啊......”
裴颜静静垂首,没有说话。
此时微风拂过,暗香幽浮,裴颜两鬓的华发也跟着轻轻晃动,颇有一种难以描摹的空寂之感。许是大家还无法适应眼前的画面,众人不约而同再次陷入沉默。
看着裴颜如今的模样,二位长老想到的是凌云宗不可抵挡的变数,而楚宴清想起的却是这两人身着华服,在佟家喜堂一坐一立的样子——彼时二人尚是花烛明媚,人中龙凤。如今却满头白发,死里逃生。
楚宴清心口一冷,突觉世间之事都太过叵测难辨,就连裴颜也无法与之相抗。
他按下心底的忧思,主动开口打破寂静的空气:“师尊想必也累了,不如我们先散了,让师尊休息一下。等山兄醒了我们再来看他。”众人无不赞同,遂鱼贯而出。一时间空庭寂寞,只余裴颜师徒二人。
裴颜靠在榻上,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疲惫,他闭眼凝神,对躺着的那个说道:
“人都走了,既醒了,就睁开眼吧。”
山轻河在体内毒蛊清除的一瞬间就醒过来了。
在听到裴颜为了他舍了半生修为时,更是鼻尖一酸泪意上涌。他迫切地想拥抱这个他差点再也见不到的人,可是又觉得自己不配出现在他面前。
他哪里值得裴颜舍去半生修为去救呢?
他爱护他,如兄如父,无微不至。可他对裴颜存的又是什么龌龊不堪的心思。
他怎么有脸承裴颜这么大的恩情?
这份亏欠,今生今世也还不完了。
山轻河想了很多,仍然不敢睁开眼睛。裴颜也不催促,只是在一旁默默凝神调息。他一路奔袭又虚耗过度,此刻明显觉得体力不支。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方觉恢复了些。
他缓缓睁开眼打量装睡的弟子,视线聚焦在他惹眼夺目的艳丽额间无法离开。不知是不是他视线太过逼人,山轻河受不住,终于睁开了眼。
原本他起身的动作还有些犹豫,待看到裴颜满头雪白后,他立刻蹿起来扑跪在他面前,颤抖的手一缕缕拾起他散落胸前的白发,双肩不住颤抖,眼眸浸满痛惜。
“师父......”
山轻河久未说话,猛然出声,带着刀剑相交般的粗糙喑哑,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头雪白,眼泪猝然落下,“你怎么这么傻。”
他还想说什么,张嘴却是一声悲怆的哭腔。他咬着拳硬别过头去,紧紧闭上双眼。裴颜看着他的样子也禁不住叹了口气。两个人相顾无言,各有一堆心事无从说起。
这场惊心动魄的生离死别仿佛将他们的关系拉进了许多,可亏欠也水涨船高。裴颜心知肚明。
“别哭了。只是修为而已,以后再修就是了。”裴颜拽他衣裳。
山轻河侧过头,余光刚一看到那片白又猛地转回去。
许久,终于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