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颜扫了眼他单薄的里衣,伸手替他关上门,“没事。只是突然想起来有几个阵法很适合你,想着天色尚早,过来问问你想不想学。”
山轻河巴不得多学几个有用的阵法剑诀,只是害怕自己境界不够,才迟迟不好意思开口和裴颜说。这会裴颜主动说要传授新阵法,他当然乐不可支,兴奋道:
“当然想!走,我们去院子里!”
裴颜低声拒绝:“不可。”
山轻河一想,也对,凌云宗的阵法是不该随便在别人地界上教习,连忙满口答应:“好,那师父就在这里教我!”
裴颜拂袖落下一套严密结界,将二人包裹起来。山轻河虽然以前也见过师父设结界,但从未如此郑重其事。他目光胶着在裴颜身上,开始好奇是什么厉害阵法竟让裴颜如此谨慎。
裴颜结阵在前,“此阵名为‘虚无’,可驭天地之气化而为笼。虽望之无形,但有所缚,非自断灵脉不可脱也。”
室内空气波动,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一股不可小觑的强大力量骤然压迫于此,所有家具、摆设,乃至房梁上的瓦片都齐齐撼动起来。山轻河被连着震开三步远,才堪堪扶住墙壁站稳。他定睛看去,只见裴颜在阵中衣发翻飞,面容冷峻,正凝眸向他望来。
一派天摇地动中,泠泠之音自裴颜口中响起:
“此阵有三阶。一阶缚体,以灵力或法器贯彻,必至筋骨寸断灵脉受损。二阶缚灵,以阵法之力溃散灵海,直至灵华尽毁,难为真仙。三阶缚魂,以法器之力吸魂夺魄,黄泉碧落,回头无岸。”
说着,裴颜随意将一个梨花木桌置于阵内,双手结印,雅若仙姝,一招将木桌化为齑粉,两招将齑粉泯为尘埃,三招恍若一阵风,风过无痕,此间空荡。
梨花木桌仿佛从未存在。
玉沙剑挂在床沿,感受到这股力量后忽然颤抖争鸣,山轻河亦两腿发软难以抵抗,不一会儿便被一股不可见的力量撞翻在地。
他坐在地上,看着收势后儒雅温和的裴颜,心里忽然有点没底。
“师父,这个阵法不是我现在这个年纪该学的吧?而且,凌云宗阵法一向以斩妖除魔、悲天悯人为主,这虚无阵怎么这么,这么......”
山轻河一时词穷,不知道该如何用那些凶狠阴毒的词语去形容。倒是裴颜淡淡地接过他的话:
“这么穷凶极恶,丧心病狂?”
山轻河恐他误会,立即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目前所学的留魂、去魄等阵都不曾如此厉害,一时有些不习惯。”
裴颜坐下来,他面前本该有一张桌子的地方此刻空空荡荡。
“不习惯什么?”
山轻河拍拍身上的浮尘,跟着坐到裴颜对面脸上还带着一丝谨慎:“......感觉这个驱魔阵过于霸道了。而且先不说这法阵的作用,就看这个品级,以我现在的修为也根本修习不了啊。”
“谁告诉你,这是驱魔阵了。”裴颜不动声色地否定。
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将一缕发丝勾到裴颜衣襟前,幽暗的灯烛给裴颜雪青色的衣裳涂了一层淡淡紫光。
这本该是个良辰美景般的美色,山轻河却觉得眼前人有一股说不上来的陌生。时间仿佛回到当年拜师大典上遥遥一望那天,眼前人又成了那个高不可攀的一步真仙。
他心里一乱,脱口问道:“不是驱魔阵,是什么?”
裴颜掀起眼皮,眸中看不出情绪:“虚无阵乃上等杀伐之阵。不出则已,出则排山倒海,毁天灭地。若非紧要关头不得擅用,否则必遭反噬,大伤心脉。”
山轻河瞪大眼睛:“也就是说,你教给我一个厉害得不得了但根本用不上的阵法?而且我还修习不了?”
裴颜忽略了他的第一个问题,只朝旁边的空地抬了抬下巴:“没试过怎么知道修习不了。”
山轻河无奈只好起来尝试。甫一落阵,一股熟悉的感觉便在他体内奔涌,但只维持了短短片刻便已经力竭。别说什么缚体缚灵,就是把一阶阵法完整施展出来,对他来说都十分困难。
寒冬腊月,山轻河擦了擦一脑门的汗,喘息道:“师父你看到了吧,这根本不是我现在能学的。我估计佟蒿还能勉强一试,我?”
他突然噤声,低下头,落寞地看着乏力的掌心,“我现在这样,不沦为凌云宗最差的一个就不错了。”
自那年拜裴颜所赐迈入结丹,山轻河已经快要五年没有任何突破迹象了。
还记得那次他和裴颜下山料理上元妖道,回山后何当风光恣意,逢年过节又有多少慕名而来之辈种种夸耀,满口的“凌云奇才”“修真栋梁”。
连同他自己在内,所有人都眼巴巴等着这个继承了裴师尊人形灵华殊异根骨的少年英才,能再有一次惊为天人的蜕变。
然而一年又一年,如今五年过去,他的灵海却像一潭死水,任他怎么翻滚晃动都掀不起一丝回音。
山轻河并不在意别人的嘲讽奚落,但他受不了别人望向裴颜时那种惺惺作态言不由衷的宽慰。每逢想到此处,无论裴颜对他的训导多么严苛他都竭力做到。
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感觉那不是勤奋,而是补偿。
补偿裴颜因为他而平白遭受的侮辱。
裴颜不以为然,往往对嬉笑怒骂淡然处之。但他越是平淡无争,山轻河心里就越过不去。
与此同时,在他五年来日复一日遭受的失败沮丧里,他也明白了裴颜一开始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原来以他的命格根骨想要修行,真的很难。
人形灵华在别人手里或许是一件无可匹敌的杀器。但在他身上,却慢慢变成了一个笑话——
这些话长久地积压在他心底,他本无意提起。但因为自身修为低微,没能及时察觉危险,导致佟桀夫妇先后死在自己面前这件事。终于还是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愧疚自责、能力不足、拖累裴颜......所有这些都让山轻河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对于此生此世的信仰,开始在自心深处产生动摇。
有时候,他真希望自己一直就是神魔大陆的山轻河,从没在另一个世界活过。如此,眼下的处境对他而言也许会更容易接受。
想起曾经种种睥睨天下、翻云覆雨,他只能苦涩一笑:
可知人生最难的不是“得不到”,而是曾经得到过,现在却再也不能重新拥有。
往事如风,渺不可追。山轻河越想越萎靡,身影在烛光下一截截坍塌。
所有这些,裴颜都看在眼里。
他望着蜡烛上缓缓流下的蜡泪,掩去眼中的忧虑,“你且慢慢练习,天长地久总会掌握。且阵法与自身境界的关系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大。你只管勤加修行,剩下的自有天意。”
山轻河勉强扯出个笑,却连自己都安慰不了。
想到自己五年前信誓旦旦说什么要做真仙、要和裴颜比肩而行的狂言,此刻只觉无地自容。
尤其刚刚有两条人命,恰恰正因他的无知自大,活生生断送在他眼前。
烛火噼啪作响,室内安静非常。
裴颜看着他被重重压力压弯的脊背,莫名想起灵海里那个委委屈屈地水灵华。他心中不忍,刚想伸手搭上他肩膀安慰,眼前又猛然浮现火灵华将自己按在地上的场景,顿时抽回手,默默攥紧双膝。
好在山轻河是个擅长自我安慰的。没精打采了一会后,他觉得与其在这里叹气,还不如趁有时间多练会剑、打会坐,遂又打起精神,反过来安慰裴颜:
“没事,我相信老天不会薄待我的。它既然给了我一个好师父,就没道理让我做一个差劲的徒弟。师父你放心,从即日起,我会像在凌尘殿一样,早起练剑,夜练阵法。包括这个虚无阵。”
他看着裴颜安静赞许的目光,再一次自心底生出无限勇气,“我决不会让裴师尊的声誉,毁在一个不堪大用的徒弟身上。”
裴颜久久地注视着自己的年轻弟子,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心中更是写满牵挂。但最终,他只是弯了弯眉毛,冲山轻河浅浅一笑。
那笑意转瞬即逝,过了许久,还被山轻河放在心口,细细雕琢。
次日一早,楚宴清先来拍他房门。两人匆匆吃了点东西便带人继续上山搜寻魔族踪迹,却又一次无功而返。
“对了,那个香囊你给佟二姑娘看过了吗?”回来的路上,山轻河踢着路边的石子。小石子不断撞到路边,发出踢踢踏踏的声响。
“还没有。早上我去的时候,佟姑娘正在守丧,我不便打扰。”楚宴清不知想到什么,看着山轻河欲言又止。
山轻河狐疑:“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楚宴清转过头去,尽量让自己显得和平时一样,“嗯,我有点事想请教裴师尊,你陪我一道去吧。”
山轻河了然笑笑:“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走吧,师父这会应该在后院。”
两人回到佟家,果然在后院找到了裴颜,只是旁边还站着佟瑛,佟风和佟蒿。
山轻河快走两步,跑到裴颜身边:“师父,你们在做什么?”
裴颜先上下打量了下徒弟,见他没受伤才随意解释两句:“受佟老家主之托,给佟家几个孩子传授一些剑法心诀。”
山轻河听完,心下微微动容。
这佟老爷子老年丧子,已经被折磨得形销骨立,接连几天闭门不出。就这情形,他居然还能想着让裴颜给几个孩子上课,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佟蒿正练得满头大汗,乍见到山轻河很是高兴,仿佛他们此刻还在凌云山,可以暂时抛却那些悲痛和仇怨,兴冲冲道:
“大师兄,师尊教了我们两套剑法一套心法,你也快来学一学吧!”
“是啊,裴师尊教我和佟风的这套剑法虽然轻灵柔巧,但劲道颇为锋利,非常实用!”佟瑛虽然还是一身白衣,但此刻束袖佩剑,脸上带着刚刚运功练剑后的潮红,站在佟风身边,倒显出一股别样的飒爽明媚。
楚宴清看了一眼便忙不迭移开目光,“裴师尊,宴清有事请教。”
裴颜颔首,佟蒿几人遂各自散去,山轻河缀在师父身后一起回了房内,顺手带上门。
“得了,没别人了,你有什么要请教我师父的可以放心问了。”山轻河斜靠着门笑。楚宴清却不以为然。他目光反复在裴颜师徒二人的脸上流连,迟迟不敢开口。倒是裴颜隐约猜到了他的来意。
裴颜:“你是想问山轻河的灵华,是吗?”
楚宴清眼瞳一震,算是默认。
山轻河闻言也颇为意外。
他收起笑,盯着楚宴清挺拔的背影,在心里掂量他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以及知道后是否会对他唯恐避之不及,或者从此疏远不再深交。
毕竟这样的事他见过太多太多。哪怕是楚宴清,他也不敢赌上自己和裴颜,与人本性中的贪婪私欲博弈。
只是没想到裴颜对此却十分坦荡,还没等他想好措辞,便四两拨千斤的将一切坦然相告:
“山轻河是双生灵华,体内分别有水灵华和火灵华两套灵华根系。你上次见到的就是他的火灵华。只是此事世间少有,而且当时情况复杂,我不想节外生枝,才用灵力抹去了火灵华的痕迹。如此而已。”
说完他用眼神示意山轻河,山轻河便张开双手,两套灵根华光跃然手上,左手清润冰凉,右手炽热滚烫,均是幼童的模样,表情一个得意,一个谨慎。
楚宴清只在书上听说过这等奇人异事,骤然见到,还是在自己朋友身上,一时竟有些反应不及。因此呆呆张着嘴,一向风度翩翩的脸上少有地现出些木愣。
“一直没告诉你不是有意隐瞒,实在是......我自己也不太能理解。”山轻河收起双手,静候好友的反应。
裴颜曾说,双生灵华亦仙亦魔。喜爱者追捧附庸,厌弃者避之不及。他心里做好了准备,如果楚宴清有一丝异样,便立刻划分界限,再不托付。
但楚宴清晃过神,却只是如释重负地长抒了一口气:“原来如此!”
“我提心吊胆了好几日,生怕你是受了什么魔障侵扰,原来竟是万里挑一的不世之材!看来都是我多虑了!”
山轻河闻言微微一笑,有苦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