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吹得人心里寒津津的。庆祝佟蒿继任家主的宾客已经散去,悬在花厅外的两只花草圆灯在风中轻轻摇摆,一晃一晃,像海面上起伏远行的小舟。
佟蒿半眯着眼倚在廊下的柱子上,盯着那两只小船神情空洞,“找到三,嗝,三哥了吗?”
佟蒿的三哥佟风在继任仪式开始前忽然失踪不见。佟瑛心知肚明他是为佟蒿继承家主一事心生不满,但佟蒿是带着凌云宗大长老柳如云的劝告而来,又是父亲心里仅次于大哥的治家人选。佟风虽然年长,但行事太过鲁莽武断,连佟瑛都觉得他不适宜统领佟家将来,反倒是在凌云宗学艺多年的佟蒿更强一些。
但佟蒿自己却不这么想。
佟瑛面露为难道:“我会派人继续打探消息的,你三哥他......唉。”
佟蒿沉默地灌着酒,冷风从毫无遮挡的后背吹来一阵肃杀之气,他缩起脖子诧异回望,头一次发现自己身后一无所有。
“我有什么资格生气。”佟蒿打了个酒嗝,露出几分无能醉态。
“若不是大哥英年早逝,这个位置无论如何也落不到我头上......嗝,二姐比我明事理,三哥比我修为高,我做家主本来就,就是鸠占鹊巢.......嗝,何况我,我根本不想当......”
佟蒿摇晃着站起,脚步虚浮而拖沓,佟瑛赶忙上去扶他。佟蒿脚下一绊,摔到姐姐怀里傻笑两声:“如果一切都,都停留在大哥成亲那日就好了。大哥在,大嫂也在,父亲母亲身体安康,师尊是,是一步真仙,大师兄是——”
话音戛然而止。
沉默填满了所有空白。
“小弟,”佟瑛费力把他搀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我知道你为山轻河的事难过。但姐姐总觉得这件事似乎另有隐情。毕竟山公子实在不像背信弃义、欺师灭祖之人。”
佟蒿僵住动作,抬起头像见鬼一样看着她:“他刺我师尊那一剑,姐姐没看到吗?”
那一剑快且狠,只怕不仅断了山轻河和裴颜的师徒情谊,连他在修仙界的容身之地也一并抹去了。
佟蒿当时又惊又怒,事后心里也有疑问,但他曾亲眼见过山轻河在战场上的模样,从他手中断剑逃生,也从秦修等人口中听说过他的阵法修为有所异常。当这些事全部拼在一起后,佟蒿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大哥大嫂当年的死。
如今这一剑插在师尊身上,他看着山轻河怎么也说不出支持的话。
还要他说什么呢?
他是亲眼看到那些血从裴颜身上一点点流下来的——他已经不是当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一步真仙了啊。
他会疼,会流血,会被击落在地满身泥污。而这些都是当年在灵馥国为了救山轻河自毁一半修为导致的。
裴颜是五百年修到一步真仙的天之骄子啊。
是几万年也不见得出一个的修仙界集大成者,所有人的楷模和榜样,神魔大陆历经风霜岿然不动的定海神针——
山轻河居然敢这么对他。
当玉沙从裴颜体内抽出来的时候,佟蒿觉得自己和山轻河的同门情谊也跟着一刀两断了。
“我知道,你、楚大哥、秦修赵离林寂冷棠,你们都觉得他是逼不得已!”佟蒿愤懑地甩开佟绣的手,“可是那些事哪件不是和他有关!何况我曾亲眼所见!”
“小弟,身负双生灵华也不是他能决定的,在事情弄清楚之前,我们不该——”
佟蒿闻言涨红了脖子,眼底尽是愤怒和不甘,大声质问姐姐:“还要怎么清楚?要他一字一句白纸黑字写下来才叫清楚吗!”
“你以为我不想他一身清白光明磊落吗?你以为我不想他平安无事地做凌云宗大师兄吗?可是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我要怎么装作没看见?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就因为要和楚大哥在一起,姐姐你也不愿意站在我这边了吗!”
“佟蒿!”佟瑛羞愤不已。一巴掌抬起,在快落到佟蒿脸上前又生生止住。她终究狠不下心对弟弟下重手,只得丢开这个醉汉伤心离去。
楚宴清是曾对她表明心迹,但大哥佟桀过世才刚一年,佟瑛即便对楚宴清心生好感,也绝不会在这时候考虑儿女私情。何况如今外界动荡,举世不安。佟家身在其中早已是棋局一子,她又怎能置身事外,儿女情长?
从前柳如云常说佟蒿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孩子,佟蒿每次在信里提起也总是不好意思的含混过去。如今事到临头佟瑛才察觉这四个字分量有多重——裴颜对于佟蒿来说几乎是他全部的生命信仰。纵使他不会甜言蜜语地表白称赞,但在他心里,裴颜乃至整个师门的意义甚至比佟家还要重要。对于佟蒿心中的痛楚,佟瑛实在不想强行劝导,只能回到屋里在灯下垂泪。一个人哭了好一会儿,才默默叠起手帕,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放进梳妆台最下层的暗格里。
那帕子里包着的,是一枚踏火凤凰的玉牌。
没有人知道,在凌云宗发出庆安年宴的邀请后,楚宴清曾在去凌云山之前,先去佟家走了一趟。
那天,他避开众人耳目私下求见了佟瑛一面。见面后他深行一礼,说大事未定不敢眷恋儿女私情,待到一切平定之时,愿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娶佟瑛过门。踏火凤凰的玉牌就算是订礼。佟绣若愿意,就收下。不愿意,随手丢掉即可。
说完,楚宴清似乎是害怕看到心上人的拒绝,行了一礼便匆匆离开。
一炷香后,那枚玉牌如愿躺在了佟绣的妆台上。
佟绣看着玉牌暗自伤神,却不知这一夜,楚宴清家里也是一团乱麻。
整整十日,他派出去找山轻河的人全都空手而回。楚宴清日益心焦,他一遍遍回忆着山轻河最后的眼神和嘱托,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消息。
“山兄啊山兄,你真是给我留了一个大难题!”
锦扇的玉柄已经被他灼热的双手烫得温热,锦扇的主人也在大冬天的晚上急出一身冷汗,“我当时真不该和凌云宗的人一起离开,就应该守在最后直接把他带走!如今,如今要我怎么和裴师尊交代啊!”
楚宴清身边的副手不解地挠了挠头,“还交代什么,不是都恩断义绝了吗?”
楚宴清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继续加派人手,就算是具尸体也得给我拖回来!”
“家主,不是咱们偷懒,实在是找不到啊!您说有没有可能,就是,他去了一个咱们都不可能进去的地方?”副手小声暗示。
楚宴清心里一惊:山轻河若真堕入魔道,那他们确实不容易找到了!
魔界和修真界之间有一个隐秘的入口,之前从未有人见过。或者说,见过的人都成了魔界的一份子。这个诅咒一样的规则遏制了修真界拼死寻找魔界入口的行动,也让魔族和修真界的关系日益紧张。
如果山轻河真的从那个入口去到魔界,那......
楚宴清粗暴地挥去脑海里的念头,命令道:“继续找!”
“是!”副手领命离去。
楚宴清拂去额头的汗瘫在太师椅里,一颗心不受控制地乱跳,总感觉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
“山轻河啊山轻河,你可千万别吓我,这一年我胆子都快被你吓破了。”楚宴清抚面叹息。
其实楚家主此刻的担心委实多虑了。
山轻河自废灵华后就成了个活死人。好多天了,只有进气没有出气,苟延残喘虚弱至极——但就是死不掉。
小屋里,一个长发及腰的青年带着朱红面纱,秀面半遮。此刻他正不耐烦地拔着屁股底下的草根,很快就拔秃了一片,见没得拔了,顿时心头火气,指着山轻河破口大骂,但他嗓音时粗时细,骂起人来倒像唱戏一般:
“倒霉催的!你要死就赶紧死,要活就说句话!不死不活地我能怎么办!我又不是神仙!”
地上的那一坨一动不动,没有回答。
原来,裴颜那日倒下后,众人便慌乱离去商议除魔大计。人人都以为山轻河必死无疑,加之心有嫌隙巴不得和他撇清关系,所以谁也没管他最后到底怎么样了。等到众人散去,一个纤细身影便从暗处窜出来,鬼一样卷走了已经成为废人的山轻河。
面纱少年死马当活马医,勉强吊住他一口气,本想捡个便宜去魔尊手下邀功,谁知道山轻河没了生气却也不肯咽气,只鬼泣森森让人晦气,他反而不敢把人往魔尊跟前送了。
这要送过去了怎么和魔尊大人说呢?
嘿老大,你看我给你抓了个废物点心!
作死呢!?
面纱男子越想越气,盯着山轻河的身体直言道:“喂,我知道你没死透,实话告诉你,这里就是魔界。你的灵海我也查过了,碎得渣都不剩了,修仙是不可能了!你要是还惦记着你那个飘飘欲仙的师父,跟我加入魔界,或许你还能再见他一面。”
不知过去多久,山轻河布满血污的手指突然动了一下。
“哼,就知道你们不干不净,”面纱男踢了他一脚,“滚起来吃药!”
整整七天,山轻河被面纱男扔在不知什么动物的血蓄满的血池里,泡得骨头都软了。他运了几次气,发现灵海没有半分反应,整个人就像普通人一样,甚至比普通人还要虚弱几分。
这些天他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守寡一样心如死灰任人摆布。原以为那人会将自己折磨一通后送去山择栖那,没想到除了每天被冷嘲热讽骂几句,对方倒真没有什么落井下石的意思。
这倒让山轻河捉摸不透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山轻河已经许久没有开口说话,甫一出声,简直像卸了轮的破车,听起来刺人耳朵。
“若是打凌云宗的主意,我劝你趁早死心,我与凌云宗已经没有瓜葛了。”
如果有,可能也是众矢之的,众叛亲离。山轻河心里想。
陌生男子紧了紧面纱,对血池里的山轻河阴阳怪气:“你倒是想和凌云宗有瓜葛,人家也得看得上啊?只怕你一步一拜跪上凌尘峰人家也不会多看你一眼吧。”
山轻河心口一刺,闷咳两声,抬眼看向背光的男子,“那你还费心思救我?”他扫了一眼血池,“对你有什么好处?”
“唔,”男人的眼睛隐藏在面纱之后,盯着山轻河的脸闪过一丝深沉,“因为我知道你不想死。”
山轻河淡漠地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声音沙哑沉闷,听起来似乎对这个话题索然无味,“哦?”
“就算为了他,也不会。”男人冷笑一声,笃定道。
山轻河慢慢转回视线,粗糙布满血污的眉眼刹那间锋锐:“谁?”
面纱男探过身,半副衣襟落在血池里逼近山轻河面前,轻声吐出两个字:“裴、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