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地府。
判官端着生死簿,弓着腰,赔着笑,仔仔细细地伺候裴颜一页页翻阅凌云宗众人转世投胎的记录。一个时辰过去,裴颜还没有停下的意思,判官脸都快笑烂了。
判官:“那个,裴师尊?您看,咱们这确实查不到您老人家千儿八百年的记录。您看,要不您去昆仑山问问我祖师爷爷呢?”
裴颜不动声色地翻到最后一页,突然出现了一个“裴”,只是既无名字,也无记录,孤孤单单落在那里,仿佛是谁写错了一笔,还没来得及销毁。
裴颜手指一点:“这是什么?”
判官伸长脖子一看,眼底闪过一丝异样,“这,这是哪儿来的?我也不知道啊,许是底下人写错了,对,写错了!”
裴颜抬眼看他,判官腿一软,顿时跪了下去:
“裴师尊,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一是百七十三年前才从管十三层地狱入口的地方调任到判官,这簿子交到我手里就是这样儿,我真的不知道啊!”
裴颜也不跟他废话,冷声道:“叫阎王来见我。”
“阎王大人下十八层地狱亲审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才叫小人伺候的,您老人家可万万去不得那种地方啊!”判官赶紧抓着裴颜的衣角磕头。
裴颜眉头一皱,“亲审?什么魑魅魍魉,要阎王亲审?”
“听说是魔族那边死了个要命的大家伙,阎王第一时间就给拘来了,审了三天三夜了,还没出来呢!”
裴颜侧头盯着生死簿上的“裴”字一栏,定定出神。须臾,他眸光微动,“给我查查山轻河。”
“是是是!”判官立刻往手上吐了口吐沫飞速翻了起来,生死簿哗啦啦响了半天,判官低低地叫了一声:
“真是见了人了,怎么也没有?我这生死簿出问题了?”
裴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拼命摇晃卡顿的生死簿,语气逐渐不悦:“判官,你该不会是在糊弄本尊吧。”
“我哪儿敢啊我的裴师尊!我阖家老小还在上头指望凌云宗救苦救难呢!甭说是您,就是凌云宗的一条狗我都当亲爹供着呢!您再等等,我细查查,细查查!”
判官抱着生死簿一溜烟跑出去,裴颜白白等着,索性在附近走了走。走到一处暗格,突然感觉气息不对,他指尖微动,暗格自动打开,一本黑纸白字的簿子飘到了他手里。
“这里怎么会有凌云弟子的气息?”
裴颜心下一惊,立刻打开来查,却见上面详细记录了凌云宗弟子汤小七两次与阴差鬼官的往来交易。
一次是“救人”,一次还是“救人”。
只不过第一次换的是福缘,第二次换的是寿命,且日期相近,都是在这个夏天。
“裴师尊!我回来了裴师尊!哎呦,您怎么连这个都翻出来了!”判官看到裴颜站在暗格前顿时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把交易簿子重新锁起来,赔笑作揖不跌。
“裴师尊,您看,这汤家祖上和我们上边那位有点关联,他家后人就有了这么个联结鬼差的命格儿。可是我们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儿啊!而且轻易不交易的!”
判官搓着手笑呵呵道。
“是么。可是今年夏天汤小七就找了你们两次。”裴颜负手看他,表情难辨悲喜。那判官连忙大呼冤枉:
“这话从何说起啊!是他自己小题大做,不过是给师门传信找人,也值得费这功夫!我们也不是没拦过,拦不住啊!”
裴颜目光一凛:“找谁?”
“您等着,我问问!”判官闭起眼,口中念念有词地掐算了一番,须臾他脸色惨白地看着裴颜,扯出一个苦笑:
“好像是找您啊,裴师尊。”
裴颜眉峰瞬间蹙起,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看时间,汤小七往师门传信时他刚好在去梦州的路上,到底出了什么事,要用汤家秘法找鬼界传信联络师门?难道山轻河出事了?
判官看裴颜脸色难看,挠了挠头,又陪笑道:“那什么裴师尊,我方才去细查了一下您家大弟子的生死簿,嘿,怎么说呢,他这情况我自打上任以来还是头一次见!”
裴颜:“说。”
判官犹豫再三,看着裴颜越来越冷的脸色,只好如实道:“这山轻河,他好像,他好像......有两条命啊!?”
裴颜一瞬间心绪纷乱,各种可能浮现心间。连判官的安慰和解释都没听清,浑浑噩噩便离了阴府,现身在一处荒山之中。
看着满山萧瑟,判官的话仿佛还回荡在耳边:
“裴师尊,您这位徒弟可真是非同凡响贵不可言!我眼力浅看不出别的,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这人命里自带双生神宫!举凡世间有此命格的不是大神就是大魔。不过您放心,就算是成了魔,那也是威震天下一方霸主!而且说来奇怪,这魔煞之命里又带着无比尊崇的天星之命,这天星命又隐隐含煞,二者紧密相连,实在是难分彼此啊!这人将来的命数......不好说,不好说啊!”
“难分彼此......”裴颜驻足看着一夜入秋的高天,只觉得前途一片迷茫,什么都看不到方向。
但这种无措失力很快便烟消云散了。他是裴师尊,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愁闷苦恼。
地府一行已经是他此行下山的最后一处地方,可是这里不但没有他想要的答案,反而又多了两处疑难。他不能只是站在这里伤春悲秋,还有很多事他必须尽快做完。
越快越好。
裴颜一路往南,几乎已经离开了神魔大陆的地域范畴。眼下他所在的地方是杳无人烟、荒僻不堪的不毛之地。这里既不受修真界护持,也没有人间烟火的生存条件。可以说上天入地再没有比这里更不招人待见,也更难有人涉足的地方了。
这里是灭绝之地,生死之间——无岩。
裴颜默默从怀中掏出山轻河亲手做的墨核石簪,别在发间,一鼓作气踏入其间。
御剑于漫漫黄沙中,裴颜突然发现自己对于孩提时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他只知道自己有记忆以来就一直跟在师父身边长大。身边除了几个师兄和最后收入山门的阿川,唯有仙鹤、灵鹿作伴。
从小,他便立志踏上救世修仙之路。师父从未阻拦,但也从未鼓励,放任他稚嫩又郑重地决定了自己的一生。
说来也奇,如此一个天真烂漫的孩童许诺,竟然真的让他一步步修成了。
裴颜天资聪颖不同寻常,十岁筑基,十二结丹,十四岁便已是响彻神魔大陆的天才金丹。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了化神,又如何成了一步真仙的世间第一大乘。毕竟比“第一真仙”响得更早的名头,是凌云宗的“裴师尊”。
创立凌云宗后,裴颜再也没有回过师门。原本以为自己此生宿缘的初始都在福灵门,没想到得到的却是师父的回避和一句玄而又玄的禅语。
“生来之地”四个字第一次让裴颜觉得眼前一花。
有那么一瞬间,他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怀疑。冥冥中似乎有什么轨迹悄然转圜,而他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回过身,早已看不清来时的路。可无论多难,他还得继续走下去。因为山轻河在等着他。
裴颜对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唯有一样他心知肚明:
他必须,必须回到他身边。
——
“不见了?!”
石小柳和佟蒿听闻裴颜失踪都大惊失色,林寂亦满眼惊慌,紧张之下,手心立刻出了一层密汗。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林寂肤色白,脸皮儿又薄,心里一慌,脸颊立刻飞起两团红云,“都怪我,要是我早一点把丹药都交给大师兄,也许他也不会这么快就......”
楚宴清看着愁云惨淡的几人,突然眼皮一跳,没有来一阵心慌。右手上的家主权戒也突然发出一束绿光直冲云霄,楚宴清连忙做法打开家主结界,赫然发现秋家家主秋沉也在其中,片刻后,景如是的身影缓缓浮现。
楚宴清随意看了一眼,接着就讶异蹙眉:只见景如是面容苍白,愁思密布,明明正值壮年又有炼虚之境在身,竟无端露出几分下世的颓败光景。
楚宴清后背一凉,暗觉不妙。
反观秋沉似乎正在哪里垂钓,身后是碧波绿湖,天高云淡。他头戴破草帽,身穿绫罗锦,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鱼钩,旁边还有个美貌多情的男子正戴着面纱殷勤侍奉。
楚宴清望着这天差地别的两番景象,不由尴尬地咳了一声:“秋家主,好久不见。你也被景家召来了?”
“啧,别出声,马上上钩了。”秋沉舟打断他的话,仍是盯着平静的湖面,仿佛那里头有什么稀世珍宝、绝色美人。
楚宴清无言,只好更加尴尬地把目光移向旁边的女子:“景家主,你急发诏令到底所为何事?”
景如是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只冷冷盯着秋沉。过了快一盏茶的时间,秋沉突然激动地坐直身体拼命地把鱼竿往上扯,奈何那鱼大得出奇,秋沉直闹得草帽也掉了,美男子的面纱也飘进水里,一船人慌乱地人仰马翻,也没把那大鱼捞住。
好一场空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