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砚的眼神总是很平和, 或者说,往往让江锡的心静下来。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这样,年纪轻轻的Omega站在目光汇聚之处, 神色不高傲也不怯懦。清亮的语调并非慷慨激昂, 却能让台下听众都感觉到力量。
江锡很少会慌乱,被指定成接班人之前,也从没因父亲捉摸不定的心思而不安。
难得的, 他面对着不再一味妥协的许砚, 感觉烦躁又有点怕。
要说他是否知道自己问题所在, 他其实是知道的。
只是江锡以往从没当回事, 他不觉得商人重利是一件应该内疚的事。
毕竟他心软一点的话,绝对坐不到这个位置,也帮不上许家的忙。
他从小就被培养得争强好胜,被同样野心勃勃的竞争者环绕着,最大的执念就是要战胜并掌控所有人。
至于那些家伙是喜是怒是憋屈,关他什么事?
但许砚成长环境温馨, 是个有情感需求的正常人, 承受不了了就会逃离。
这个矛盾在一开始就埋下了, 生长得盘根错节, 要解决只能连根拔起。这些年来他们都在默契回避,谁也不乐意说出口。
江锡一时语塞, 又被电话声打断, 助理匆匆喊他回去处理公务。
“我不是说了今天休息, 什么事情不能慢半天处理?”他冷冷道。
许砚道:“回公司吧。”
江锡没听清楚:“什么?”
“我说, 你回公司吧。”许砚慢条斯理道,“那笔钱是你自己出的,现在还有钱么?私房钱还够你去一次拍卖会么?”
江锡:“……”
想起绑匪敲诈了那么大一笔没办法追回, 他就感觉心梗。
平时花钱没大没小,不会动家族储蓄,所以他的存款就这么多,现在的账户余额像是大半辈子没干过活。
明明他每天任劳任怨,即便过了精力最旺盛的年纪,工作强度也依旧不亚于年轻人。
许砚看了眼整个家族权力最大、钱包最瘪的Alpha,起身去厨房继续做江锡来之前没完成的事。
酥脆的曲奇饼干从烤箱里拿出来,站在门口都能闻到一股浓郁的奶香味。
他把正热乎的曲奇取出来整整齐齐放在保险盒里,转头见江锡杵在玄关不动,疑惑地歪了下头。
江锡干巴巴道:“今天怎么突然做吃的?”
“也没有很突然,祝荧说喜欢吃,我给他多做点,待会送过去。”许砚道。
江锡眼神飘忽:“做的也太多了啊,可以装两大盒。”
可惜许砚似乎不懂这话里有话,风轻云淡道:“嗯,我打算给白助理也捎一份。”
江锡彻底没有话可以讲,也没饼干可以吃,换完鞋子走了。
那次绑架,许砚被江锡的举动逼急了,言语根本不加克制。
要是没那次风波,一辈子就这么慢悠悠地过去,他肯定不会讲出离婚二字。
事过之后他很久都不能回过神,自己原来是能说出这种狠话的。
这会儿与江锡不欢而散,他先在厨房里安安静静地站了一会,又拿了块饼干放嘴里。
日常中的细心变成了习惯,他想,年复一年的相处真是可怕。
这块饼干的糖度很低,最适合不喜甜食的江锡吃。
过了两天,许砚被某位贵妇邀请赴宴,才知道江锡连夜去了国外盯着一桩竞标。
“听说你和他吵架啦?”贵妇八卦道。
许砚哭笑不得:“也不算是。”
“那就是给他摆脸色,差不到哪里去。我们认识那么多年,我第一次见你有脾气。他怎么你了?出轨还是家暴?”
“看他不爽需要理由?”他道。
许砚巧妙地回避了问题,话锋一转:“落地窗新换上的彩色玻璃真好看,和庄园的装修很搭。”
妇人随即扬了扬眉毛,介绍自己挑到这块玻璃有多么不容易,滔滔不绝地说了玻璃的来历种种。
因为许砚谈吐风度,所以这位生养在权贵人家中的女士觉得和许砚很聊得来,问完还向他推荐了赫赫有名的离婚律师。
许砚并没有咨询相关事宜,要分割巨额的财富不过是情急之中的威胁,如果真要办理手续,他不会多拿江家一分钱。
不知道是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跟江锡告密,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说的,江锡听了一耳朵以后,大过年的都没个好脸色。
许砚回□□着上下打点人脉,看江锡板着一张脸,本来完全摸不着头脑。
被管家问了句“最近是不是有律师在接触您”,他才恍然大悟。
宅邸里被布置得喜庆,气氛热热闹闹的。他得心应手地把长辈和小辈统统安顿好,懒得去和江锡多说,就把Alpha晾在旁边继续浑身不爽。
当天他因为太累了,所以打算留在宅邸里过夜。
只不过火药味还没散掉,许砚觉得两人凑在一起睡觉也是平添膈应。
他没住在大别墅的主卧,特意嘱咐佣人收拾了客房。
老爷子生前长居在郊外别苑,所以他一进江家的豪宅,就在主卧住下了,二十多年没变过。
现在去用其他房间其实挺新鲜的,许砚洗漱完穿着浴袍正要往客房走,却被江锡拦在了衣帽间的过道上。
江锡说:“我明明照你说的去做了。”
今晚团圆饭,几乎所有亲戚都要敬他一杯酒,这么一晚上下来,醉意上涌搞得头昏脑涨之余,行为也不加控制。
他说完,强调道:“我哪里需要改,你不肯说,也不打算看,连改的机会都没打算给一个。”
江锡还解释:“当时这么快凑出一大笔钱,是因为我被那傻逼唬住过,通知你之前给银行打过取款电话,被劝着冷静下来……我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放在以前他根本不屑做出任何说明,但如今像是个闯了大祸的罪人,拼命给自己撇清黑点,能挽回一点是一点,即便自己已然被判了死刑,也还要做徒劳的挣扎。
许砚蹙了下眉头,道:“我没考虑和你打离婚官司,你大可以放心,江家的……”
“你当我怕你分家产么?”江锡冷冷插嘴。
“行,你不忌惮。”许砚嗤道,“这边当然有更好的律师帮你争取。”
“所以你是没真的想过和好对吧?”江锡逼问。
许砚抱着胳膊靠在墙上,暖黄的走廊灯光照在他脸上。
因为昏暗中五官模糊,他被岁月添上的隐约细纹被藏起来,阅历打磨出来的气质也被削弱了。
所以此刻这个角度,有种时光回溯的魔力,他仿佛还是那个第一面如清泉般纯净的学生。
许砚沉默了下,道:“我不知道。”
他不想再过往日那种生活,没有自我,没有自由,只有为了名利逢场作戏。
从情不自禁出离婚两个字开始,哪怕余生剩下短短一天,他都要随心地做回自己。
“我不喜欢被晾着,要么你就搬回来,要么咱们就离婚。”江锡道。
许砚道:“搬不搬回来对你有什么区别么?反正你也不经常在家住。”
江锡不解:“那对你有什么区别?”
“在这里我会想到以前的破事,压在心上喘不过来。”许砚道,“就像这条走廊,我看到的就记起怀孕那会儿一个人住着,你出差一走就是小半年。”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道:“我他妈的还要应付各种麻烦,大半夜你弟弟一通电话打过来,说他儿子惹出事了兜不住,我还得赶去处理烂摊子,在这里被绊了一跤也没人能扶一把,根本都不会有人知道!”
每当这种时候,许砚总是想,没关系,他可以扛过去。
“嫁给你的代价我付够了,到今天这步谁也不欠谁。”他道,“你非要我说,那我现在说了,你听爽了没有?”
其实江锡要是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发现许砚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只是这时候他被情绪冲昏头脑,跟许砚一样越来越失控。
江锡道:“你就是想离婚是吧?!也对,你对我没什么爱不爱的,就是为了许家的死活。如果不是家里出事,天知道你和谁在一起,现在肯定巴不得趁早摆脱我……”
话没说完,被打断了。
还是被巴掌打断的。
打从娘胎里生出来开始,江锡就没被人打骂过,这时候竟懵得没了反应,被推在墙上只顾着呆滞地看着许砚。
许砚胸膛起伏着,道:“姓江的,你说的是人话?!”
江锡的气焰被许砚这么一揍全给灭了,欲言又止半天才挤出一句。
“那你说的就是人话?我不乐意离婚才不是因为狗屁的分割财产。”
许砚道:“难道我和你过到今天,是因为许家半死不活还需要救?你娶个可能拖后腿的学生,是做慈善来帮我一把,还是信我能当好江夫人?”
他冷笑了下,继而道:“你不可能那么好心,也不会把信任放在别人身上。”
即便他认为丈夫是个感情上的无知混账,但也知道那年对方向自己伸出援手,并非这两个原因。
这几近盲目的选择一定是因为有好感啊,怎么可能不是出自感情?
就算真的在赌他做得到,真的是一时兴起挑中他,千头万绪里总有那么一点喜欢吧?
讲着讲着,他松开了揪住江锡肩膀衣料的手,抽身要走却被江锡反制住。
江锡道:“那你答应下来也不止是需要钱?”
“没意义。”许砚道,“钱也不需要了,什么都没了。”
无奈和失落是年复一年积累的,弥补何其困难,他无心再看江锡改变。
他道:“我就不该对你有期待,算我自找的不痛快。”
最后那点念头也被江锡对绑匪的表现给掐灭,许砚要离江锡远远的,再也不给这段关系一个回暖的转折点。
他不会再被江锡在台下认真听演讲的表情骗,也不会被节日里精心布置的花束哄到。
他心说,在床上夸什么自己的桔梗味很香都是谎话,自己也不要鼻子失灵觉得新鲜雪茄味的Alpha信息素好闻,这个男人的把戏再也影响不到自己。
碍着自己的手腕被江锡握住,许砚尝试了几次都挣脱不掉,只能作势要踹。
然而江锡一点没避开,就直接挨了那么一下,还是不肯让许砚清净地去睡觉,两个人就这么扭打到了一起。
准确描述应该是许砚在打,江锡不敢还手,扭着他的胳膊在试图摁住。
一不小心力道重了,许砚“嘶”了声,江锡猛地放开后就被踩了一脚,接着许砚转头就走,关门还不忘反锁。
可惜江锡备了门钥匙,过了一会就找来撬了门。
许砚已经在被窝里睡下,半梦半醒间看到有一道人影在门口徘徊,吓得险些心跳漏了一拍,张嘴就要喊出声。
江锡坐在床边,没再对他做什么,只是说:“明天把律师喊来,把家产清算一下。”
许砚迷迷糊糊道:“你要立遗嘱?”
“我们离婚。”江锡道,“不到这份上是解不了你这口气了,忍着没意思,我吊着不上不下的也膈应。”
“不用……”
“别说不用分,该是你的一分也不会少,这点还是得算明白,我不想欠我Omega的人情。”
等到江锡走了,许砚都还蒙着。
不仅是由于江锡会做出如此举动,还有那么一瞬间,他竟差点脱口而出丈夫的名字。
怔怔地愣了半天,他慢慢拉上被子,把这些事抛到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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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很平静地分了家产,但没有太大的股份变动,在外人看来不过是照常调整。
要办的手续很繁琐,拿到离婚证的前一天晚上,许砚把江家祖传的戒指交给了二儿子的助理。
白助理无措地捧着戒指,看许砚神色淡淡地收好了离婚证。
他今年多少岁了?还要这样和江锡一拍两散?白助理想着,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不讲一点感情么?
话说回来,许砚对江锡真的有感情吗?!
“虽然都快奔五了,但这个应该是迎接五十岁最好的礼物。”许砚看出了年轻人的疑惑,但并未解答全部。
他笑道:“突然潇洒一把还挺开心。”
或许就此分道扬镳,或许哪天会重头来过,但都是彻彻底底又轻轻松松。
许砚没有琢磨过未来的事,日子一天天过去,没人说得准会怎么样。
就像他最开始在报告厅看到江锡,后来接了项目朝夕共处,彼此当过演讲者和贵宾,也短暂地成为过朋友,加班到深夜时能在江家的车上打瞌睡。
彼时拿着江锡在他睡觉时盖上来的外衣,去全天营业的便利店一起吃关东煮,自己觉得今天厚着脸皮占用了衣服,明天也得洗干净还回去,没想到不久之后会携手共度那么多年。
“感情就是很复杂的东西,你先保管着好了。”许砚道,“当是我预支了江家主人的祝福。”
“就算你和江锡没关系,你也是江复雨的爸爸,在我们心里的身份不会变。”白助理道。
许砚耸了耸肩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为回学校开课做准备。
与此同时,常常把权势攥在手上的江锡也学着放手。
公司的很多事情落在了下一代的肩膀上,伴随着的一些社交也不必许砚出面,离婚的过渡阶段过得风平浪静。
有时候江锡会来看许砚,听课或是听讲座,以及装作不经意地在公寓附近路过。
两人时不时视线交错和擦肩而过,逢年过节也会面对面,许砚的生日都由江复雨在江家举办宴会,江锡也会出席,但他们都没开口攀谈。
离婚后第一次讲话,是在某个秋日午后。
许砚把外甥女送去幼儿园,照常一周三次去健身房锻炼,场地在某高档商场的顶楼,结束时有一次碰到来购物的江锡。
江锡的直A癌思维没改:“都不需要你去应酬了,还这样保养身材?”
“我锻炼不是用来给别人看的。”许砚道。
江锡若有所思,盯着闲逛时买的一袋苹果发呆。
——放在以前,他会逛街对于别人来说绝对一桩灵异事件,大忙人永远不会因为这种日常琐事停下步伐。
然后他在出门之后,分给了许砚几个,许砚看到大纸袋里放着很多烘焙原料,还有一束扎起来的洋桔梗。
说实在话,桔梗的味道比起橙花、玫瑰这类算不上香甜,不是插在花瓶里的最优选。
在许砚观察江锡的时候,江锡也在注意许砚,健身包里放着一盒抑制剂,旁边是手工的全叶卷雪茄。
“不抽烟了改抽这个?”
许砚道:“嗯,我有一个朋友送的。”
江锡当真了:“你那个朋友挺有品味。”
“花是你自己选的吗?”许砚打听。
“店员推荐的,昨天剩下来这束,今天甩卖有八折优惠。”
许砚:“……”
看到许砚抬脚要去商场的鲜花店里确认,江锡立马说真话:“就是我自己选的行不行!买花又没惹着你!”
许砚抿了下嘴,拿出寄存的雨伞要散步回家,而江锡在门口等着司机过来接,就目送许砚走掉。
一步、两步,江锡在心里默数,已经走出去不短的距离了。
许砚忽地驻足,扭头道:“你现在这把骨头,今天淋雨来我家会不会第二天就病倒?”
江锡的好心情一再被打击,道:“我也没比你大多少岁数!”
“算了。”许砚道,“伞分你一半,你来撑着吧。”
江锡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你说什么?”
“当我什么都没说。”许砚道。
但是江锡冒着雨走了出来,接过许砚手上的长柄伞。
“我已经听到了,你可别否认。”江锡道,“只是、只是为什么?”
许砚道:“拿了你的苹果,就还你一盒曲奇啊,我也不想欠我Alpha的人情。”
他瞥了眼江锡,道:“不过现在是前夫了。”
“要是没离,再过几天其实是结婚纪念日。”江锡道,“月底是离婚纪念日。”
“记那么清楚干嘛?”
江锡道:“之前梦到我们结婚时候的事情,啧,回想起来也和做梦一样了。”
许砚点了点头,颇为洒脱地笑了下,语气不留恋也不伤感:“是啊,真像做梦。”
他也会想起结婚那阵子的事情,整个家族依靠着他,而他攥着救命稻草一般拉住了江锡的手。
这辈子他只这样牵过一个人,过程称不上美好,也谈不了绝望,是调味料全部洒在了一起。
尽管百般滋味梳理不清,许砚不会希望重回当年,但偶尔会想起他的二十岁。
鼻尖是新鲜的雪茄味,身旁的新郎带他走进崭新的另一个世界,他红着耳根听司仪念着结婚誓词,然后贵重的戒指小心翼翼地戴上了他的无名指——他看到丈夫的手在细微地发抖,原来也是在紧张。
之后漫天花海洒在礼堂,新郎俯身亲吻爱人,他闭上眼睛,在唇上有柔软触感的同时,宾客们的祝福也抵达耳畔。
掌声很响,也很漫长,就如此时的磅礴雨点。
作者有话要说:之后是小顾和小江的HE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