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你该不会是个给吧 第6章 荣槿

“分明是您亲自推了晚宴。我们前来布置晚饭，您却也不在屋里候着。”很难不承认，女官的话语中，多少有些熟稔之人才有的嗔怪之意。

溟泽脸上露出的亦是松懈无防备的笑意：“是我的错。”

旭清几乎看呆了。

他并没来得及问及溟泽与浮玉的关系，溟泽便自院外归来了。女官歉意地朝旭清笑了一笑，便向溟泽迎了上去，他们的话题终止，新开启的是女官与溟泽之间家常一般的互相问候。

问道“溟泽仙君方才去了哪里”一句之时，女官眼中浮现的，分明是隐约却强烈的期待。

溟泽沉默了一会儿，视线直直落进对方眼中，笑意微敛，到底没让那期待落空。

“她睡着，我去远远看了会儿。”

只一句，竟教那成熟稳重的女官几近落泪。

旭清并不明白，他口中的“她”指代的是谁。却见溟泽微微叹气，向自己走来，并朝自己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我们用饭吧。”

下一句话，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其中气息纠缠，如喟如叹：“今夜，怕是睡不好的。”

溟泽于案几前盘腿坐下，将双手交握，视线静静落在空无一物的桌案。

旭清忽然理解了他话中之意。

可溟泽只是静静看着桌案，坐在那里，无波无澜，无悲无喜。

正如溟泽所猜测的一般。丑时过半，钟声大作。

女官提着裙子奔入院中，险些一头撞进正向外疾走的溟泽怀里。溟泽顺手一扶，朝人微微一笑，并未多言，也并未继续前行。

溟泽和旭清这一夜都不曾合眼。

本来按溟泽的意思，旭清无论如何都该躺下休息一时半刻，但溟泽到底拗不过青年的倔脾气，愣是教两个人一起在月下坐了半夜。

旭清猜不透溟泽心事，但不敢说，也不敢问，只能这样陪着。他想溟泽似乎是在难过，但年轻人面上是无懈可击的平和淡然。

惊慌失措的女官用了片刻平复呼吸，而后骤然俯下身去、伏地行了大礼，开口时声音都打着颤：

“国主……国主宾天了！”

这个大礼有点莫名其妙，但溟泽竟就生生受了这个礼。他垂下了眸子，视线不知是落在女官轻轻晃动的步摇上、还是她纤长的颈。那身影莫名教旭清觉得冷清，约莫是因为这夜太过冷清。可其间更多的雍容的孤寂是从何而来呢？旭清也摸不清。

溟泽抬起头，遥遥望着主殿所在方向，飘荡在王宫上空的钟声渐止，他开口道：“诸位王子、公主，都该到了吧。”

女官仿佛并不晓得该如何应答。溟泽忽然蹲下身去，双手托住她手臂，将她扶了起来。

他半跪于地，看着女人哭花了妆容的脸，温声道：“去殿下伺候吧。”

女官面上露出茫然的惊讶，哽咽稍止，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溟泽轻轻摇了摇头，似乎在劝阻什么，又像是拒绝：“去吧。”

女官关上偏院的门，脚步声逐渐退去。溟泽视线亦不再投向院外，落在了脚前地面上。他回身对旭清道：“去休息吧。”话毕，他自己也向卧房走去。

旭清怔怔地看看他，又看看主殿的方向。

溟泽恍若不曾看见，还带点儿玩笑语气：“国主既已药石无医，你我明日便可归谷。”

旭清到底没憋住，试探着出口：“师兄不去看一看吗？”

“白日已见过了，”溟泽顿了一顿，脚步也停了下来，此时他正走到旭清身侧，“如今再见，也无话可说。”

这一日，旭清醒来时，天色已大亮。这大抵是他头一遭在节日以外的时间起得这样晚。可出了屋门，他上哪儿都找不着溟泽身影，正心急又惴惴不安时，昨夜那一位女官端着饭食进院来了。

她面上的哀恸已经褪去，只有眉尾浅淡的灰影和眼角的红痕，还能充作泪水残余的证明，夜里一切的情绪都收拢在那里。

当旭清问起溟泽何在，她稍稍愣了一愣，而后平静道：“仙君尚有事务需要处理，留下嘱咐，请您先用午饭。”

这一回旭清也勉强不得什么，只好先草草用过午饭，随后他跟着女官向主殿去，一路穿过花园大小路径。他们并不曾遇见几个宫人，想来应是都集结于主殿之处了。

他们又一齐走上一道长廊，领路的女官忽而停步。旭清抬头去看，远远地看见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女人，更确切地说，只是一个少女。

廊间无风。一眼望不尽的笔直长廊，吹不进人心的曲折微风，她正立于彼此之间。

那是长廊的缺口，缺口之下是浅灰的阶，镀了一层午后阳光赠予的浅金辉芒。逐级而下，便可踏入精致小巧的院落。院中有蝶翩然而至，蜻蜓点水而去，兰花亲泽，凌波逐云。

都在她眼中，都与她无关。

女官不知教什么震慑了心魂，半晌没能动身。旭清刚想出口询问情况，廊间一阵风起，几乎迷了人眼。

他下意识抬头，哪儿还有什么少女的身影。

可女官倏忽长拜下去，那是昨晚她对溟泽也行过的大礼，甚至，她现在所行的礼，比昨夜还要庄严隆重得多。

“荣槿……公主！”

她仿佛终于了却什么心愿，可那是一声永远等不到回应的呼唤。

一入主殿，旭清便见到了溟泽。虽然女官称他需处理事务，可旭清见到他时，年轻人只是站在最靠大门的立柱一侧。殿中有浮玉国主的棺木与碑刻，地上乌泱泱的跪了一片的人，各个身披缟素，估摸着便是浮玉的诸位王子公主。

但旭清特意留意过，其中并无方才所见的、名为“荣槿”的少女。

溟泽见到旭清时微微一惊，似乎不解他为何会前来此地。可见到一旁的女官，他到底没多说什么。

师兄弟还未来得及搭话，门外又匆匆闯进来个人。风风火火的一位身披重甲的武将，仿佛将将从别的地方赶来。旭清下意识让了一步，又抬眸望去，这一望便发现，那是昨日找他切磋的那一位溟泽旧识。

他显然是一眼就看见了溟泽，并同时忽视了旭清。

武将脚步一顿，方向一转，立时走至溟泽身前。与他高大身形相比，溟泽的体型仿佛有几分弱不禁风。

“你可曾见她？”

溟泽沉默不语。他或许以颔首应答了，但旭清并不能看见。

“你可还怨她？”

仍是与方才相同的寂静。

“她总希望你能回来。”

旭清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她”指的应是浮玉国这一位昨夜宾天的、一世风光的女主。即使他至今不明白，这样一个传奇人物，究竟与他的师兄有怎样的关系。

他突然脑海中划过什么念头，可是来不及深想，因为那武将又自他身前离去。他来时匆忙莽撞，走时步伐看来颇为沉重，身影看来颇为落寞。

却让旭清可耻地感到了安心。

他看见溟泽的身形重又落入自己眼中；看见自己的师兄侧目看着那武将离开的方向；看见他少许之后又转回视线，径自看向了自己；还看见他朝自己微微笑了一笑。

他心中方才短暂存在的、对于“失去师兄”这样一个可能性的担忧，便烟消云散了。

诚如夜里溟泽所言，这一日他二人便可归谷。

“其实明日还有一项大典，你我理应参加——却无必要。”收整行装时溟泽对他道，“这热闹，我也属实不愿去凑。”

“师兄不愿，那便不去。”旭清应和一句，却不知怎的，突兀想起白日里见过的那个少女。怔了片刻，他唐突唤了一声“师兄”。

此时此刻，在他的认知中，溟泽是与浮玉国关系匪浅的。自然，他也认为，溟泽也应对浮玉王室了解颇多。于是，他直接对溟泽道：“今日，我见到一位唤作‘荣槿’的公主……”

溟泽显然确实认识这一位荣槿公主，因为他首先走了走神，而后情绪转变得颇有些生硬。

“哦？”他口中吐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疑问语气词，又向他投来一个饶有兴味的眼神，“观感如何？”他稍作停顿，补充提问，“漂不漂亮？”

明知道溟泽情况不对，旭清仍是半天憋不出半句话来。说荣槿不漂亮，那是睁眼说瞎话。可旭清从来没能成功给过任何一个女子正面评价，他总是说不出口，因为他的心充满抗拒。

溟泽一如既往地对任何事都不作强求，包括听到这一句“漂不漂亮”的回答。他仍是漫不经心的模样，甚至轻笑了一声，径自进屋去，用芥子袋收好随身衣物，再转身而去，推开院门。

这门一开，溟泽愣在原地，旭清亦是蒙了。

院门口统共站了七个姑娘，其中三个穿着素色丧服，四个穿着高品女官官服。那打头三位疑似是王族女孩儿的，见了溟泽，便泫然欲泣，拔腿就上前来。有一位还羞赧犹疑地看了旭清一眼，这才跟上。

她们一窝蜂拥上前来，站在正中刚巧打头的一个竟然一张双臂就将溟泽腰身环抱。

溟泽仿佛十分不知所措似的抬起了手，这才没教双臂被锁在对方怀里，可这一抬手间，另外两个便也钻进了他怀里。

他保持着这样一个教人手酸的动作立了一会儿，怀里的三个姑娘并后边四位女官已经开始纵情哭泣。

他迟疑、又再迟疑，到底没法挣脱，也没办法回头，终于只是放下手臂，轻轻拍了拍怀中人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