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是无尽的黑暗。
他身处于虚空之中,无边无际的虚空。
他可以动,他有呼吸,也有心跳,也有温度。
但是这世界没有。没有形状,没有边界,没有色彩,没有声音。
徒有这世界,徒劳的视界。他伸出手,一无所有;他迈出脚,无所凭依。
漂浮。
像蜻蜓,扇不动过于脆弱轻盈的翅,只能低低掠过水面,堪堪摧折于晚间急风骤雨;像杨絮,生不出拥抱天空的气力,只能兜转于风的漩涡之中,坠落、堆积在贫瘠土地。
他漂浮着,在没有任何时间刻度的此地。他需等待,等待将来将他解救的人。
等待一位,对他而言十分重要的人;等待那位,他最信任的人——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学会信任。
那等待的限度是一千年。
要怎样度过这一千年——
一个、一个、一个、又一个瞬息。他在心里默数。要数亿万次,这样的瞬息。
等待之后,仍是等待,无休无止的等待,唯有寂寞的等待,令人窒息的等待,让人绝望的等待。
他会等到的。他漂浮着。
他会等到的。他漂浮着。
他会——
他等不到的。他对自己说。
她等不到的。他对自己说。
没能牵住她的手,没能再见她一面,没能再早一些叫她明了自己的心意,没能找到更好的拯救她的办法——
没能拯救她。
耳边响起了木柴燃烧与气泡炸裂的声音。它像是被刻录进他的耳中,不知疲惫地频繁作响。
那是最初的声音。是关于她的、他明晰的记忆的最初。
“想要从头再来吗?”
“想要改变过去吗?”
他又听见雌雄莫辨的空灵声音。这是那位前辈的声音。他记得他,他是“无炷”的主人,是造就地宫之人,是北冥的海族。
“愿意用一切进行交换吗?”
“失去一切也在所不惜吗?”
想要。愿意。
在所不惜。
那木柴燃烧的声音突然地明晰,意识被惊醒,旭清一个激灵,也顾不上睁眼,径自像燃烧声的反方向敏捷一翻。
他会撞上一面墙,他想。撞到自己的鼻梁,然后会疼得他整张脸都狠狠皱起来。然后所有的故事,一切的一切,都会再来一遍。
就算一切都只是幻像,是某人的梦境,或是他只能做附身于某人身上的无名幽灵,他都要奋不顾身地奔向那有她存在其中的故事——
可他的肩膀被一只手按住了。一只无可动摇的手,将他定定按回原地。
他睁开眼,眼眶通红的一双眼,极其悲哀却无泪水的一双眼。
“会撞到鼻子。”她说,“会疼。”
“会丢人。”她的手轻轻按在他鼻梁上。那是温温柔柔的、温度温和的一只手,并不寒凉。这是她最初时拥有的正常的温度。
“会被我笑。”她柔声道。
他张了张嘴,发现这具身体属于他自己,所有动作都属于他自己。
他用了一会儿时间找到自己的声音,沙哑的声音,鼻音浓重的声音,带着哭腔的声音。
“……我没有撞到。”他说,“但还是疼。”
他一把抓住那只手腕,牢牢握着,不记得要收住力道,不记得她可能会疼。
惯常如月似的桃花眼,微弯的眼角落下泪来,顺着面颊无助地滑落。
“还是丢人。”他喉咙里仿佛哽着什么,用尽力气吸了口气,这才缓了过来,“还是会被你笑。”
他起身,揽住她手臂,环住她身躯,把她死死扣在怀里。他从没有这样哭过,即使是最初的十二年,全然不懂幸福滋味的那十二年里,他也不曾这样哭过。
“我没有做到,对不起。”他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纵使重来——纵使重来,只是梦幻。”
“我凭什么拥有这一切幻像呢?……我凭什么拥有虚妄的幸福呢?”
可他放不开她,他不舍——即使只是幻像,即使只是虚妄。
仍然贪恋。
怀里悄无声息。
一个被直言戳破的幻像会如何湮灭?他只希望她消失得晚一点,再晚一点。他不配拥有,可是他不舍。
仿佛十分短暂的,又仿佛十分漫长的死寂。死寂之后的某个瞬间,他唇上传来陌生的触感。
温软,轻柔,像是羽毛,轻轻拂过他心尖。
“傻子。”他听见那人轻叹。
怔神间,他圈揽对方身躯的手臂被挣开,他的右手被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指穿插进他指缝,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她仿佛有些困扰,顶着他看了半晌,兀自拧了拧眉。
“我实在……”她又叹一声,“实在不知,要怎么证实自己真实存在了。”
旭清愣愣看着面前略带迷惑的脸,鼻腔里忽然涌起剧烈的酸。
眼泪便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几乎同时,溟泽面上的迷惑凝滞了。她在短暂的怔愣之后,面色复又柔和下来。
这眼泪于旭清而言亦是猝不及防,他手足无措,下意识地先抬手遮自己的脸。
可溟泽很快倾身向前,拥住了他。
她跪得直,因而能比坐着的他高上一些。她将他的手拉开,手指按在他脑后,教他能够将脸埋在她肩窝。
她轻轻地、轻轻地,抚摸他的发,一下又一下。即使是旭清刚到黔中那几年,年纪尚小时。他也没有这样脆弱过。
“辛苦你了。”她低声道,“旭清。”
曾千千万万遍出现在梦里的这一声轻唤,终于再一次真实地响起在青年的耳边。于是千年间的一切终于都得到了报偿。
溟泽能感受到滚烫的液体源源不绝地渗透过衣裳,沾湿了自己的肩上肌肤。还有他的呼吸,肆意扫落,每一次都带起她心间隐隐的疼。
只因为她知道,他会有多疼。
她侧首,亲吻他发上。
“我回来了。”她唤他,“旭清。”
旭清结结实实哭了一场狠的。活了这一千一百六十二年,这是他头一回、估计也是唯一一回、最后一回,这样放纵自己落泪。
他哭时基本安静,只有呼吸昭示着一切的不平稳。溟泽静静守着,直到他终于缓缓抬起了脸。
溟泽看见他眼睛时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抬起来抚上他眼角的手却轻柔无比。
“你是哪里来的兔儿神?”溟泽装作迷惑,还掺着点儿做作的恼怒,“把我的小熊猫藏到哪里去了?”
旭清纵使还想掉眼泪,这下也哭不出来了。
溟泽捧着他的脸,拇指轻轻划擦过他面上泪痕。旭清心神渐渐安宁平定,但无论如何安宁平定,他仍旧不舍教视线离开对方一瞬。
“仍害怕是虚假?”溟泽一眼看穿他内心所想。
旭清讪讪地点了点头。
她于是在他脸上不轻不重捏了一把,痛感教旭清整个人僵硬了一瞬。她下手倒是不留情面。
溟泽另起了一个仿佛并不相关的话题:“猜猜为什么我醒得比你早?”
旭清冥思苦想片刻之后,诚实地摇了摇头,表示猜不着。
溟泽笑:“你成神了。”
旭清愣了一愣:“我接下了琅嬛神位……”
溟泽一扬眉,话语间颇有些揶揄意味:“是吗,琅嬛君?”
旭清忽然想起青鸾神使口中的“君夫人”三字,面色有些赧然。
但溟泽温和地笑笑,对他道:“我所说的你之成神,并非接替神名。”
旭清呆住。
他试着催动灵力,从前能感受到的琅嬛专属的神力已经不会因他响应。深刻于脑海中的月白色印记也不在了。
他这才想起要看自己身在何处,这一看之下更是呆愣。
这是一处洞穴。颇有些野蛮的洞穴。
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土壤不存,只有岩石。
他四顾,终于找到疑似出口的方向。蜿蜒的道路之外露出一星半点的洞口,外边阴沉沉的。
直觉告诉他,很冷。
他憋了好一会儿,试探问道:“我们……身在何方?”
溟泽笑得神神秘秘:“你猜。”
旭清茫然了。听溟泽问法。仿佛这是一处他们都晓得的地方。可他竟不知,他所踏足过的地方,还有哪一处会如此荒凉……莫不是昆仑?
溟泽看他神色,知他想岔了,于是她笑出来,直白为他揭秘道:“北冥。”
旭清僵在原地,面上眼中震惊不掩。他记得自己分明在心如死灰之时回了书库,踏进了“望断”……怎的就突然出现在世界极北?
他有些艰难地吞咽一口:“……我睡了多久?”
溟泽“唔”了一声,微微皱眉:“我醒之前,据说是三日,我醒之后,又守了将近三日。”
不过六日而已。
但他明白过来,无论他为何出现在北冥,总归都是离开了琅嬛书库。书库骤然失去主人,只怕林翊被迫仓皇继任了。
他忽地有些愧疚。她只是人类,不知这成神过程中会发生些什么——可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这一点,鬼使神差地再次催动灵力。
这一回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那陌生的“神力”。
那是与琅嬛之名不同的庇佑。是更纯粹的,更简单的,近乎于天地之间朴素灵力的神力。
他看着自己掌心,一时失神。
“我……”他张口,却没能说下去。
他面前溟泽笑了。她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你证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