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你该不会是个给吧 第20章 凝望

所谓光阴似箭，岁月如梭，旭清迎来他自己的千岁生辰，只在风月轮换间。

世人被时间追赶，他却在追赶时间。又因追赶不上，因而互相僵持不下。

有时他觉得，时间是最残忍的东西，无论长短、快慢，都能成为最痛苦的折磨。

门轴扭转，石门渐开，还没开全，披着对襟大袖的青年便扶着墙壁挤进了门。

他脚步虚浮，晃晃悠悠，身上带着浓郁的酒气。甫一进门，他就腿脚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灵台蒙昧迟钝，他也想不起来喊疼。

他蒙了一会儿，慢吞吞地扶着地板起身，十分惊险地保持着平衡，向前走出几步，很快扒住了浴池的边沿。

他撑着青石堆砌的池边平台，向前倾身，垂首去看这“浴池”。浴池里水似乎在流动，却又似静止，形成太极图形状，他却一时想不起来为何。

他只记得，这池子他每三日须泡一次——带着胸前那一块玉，且每次要泡在不同的阴阳鱼眼。这两部分的水，一边是北冥水，一边是南溟水，北冥水性寒属阴，南溟水性温属阳。

他伸手去试，却一时试不出来，哪边是寒，哪边是温。

旭清对着这一池水，茫然了半晌。

他茫然着茫然着，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他好像忘了，他三日前泡的，究竟是北冥水，还是南溟水。

喝酒害人。

可是，造就此般情景，非他不自律。他入肚的桂醴无数，无一不是教人哄骗着强灌的。

这一日，无论是他那位平素淡然的师尊明澈，还是向来冒失随性的师父宁济，都高兴得过了分。

只因为，自一个月前起，他们就在期待今日了。

虽然是所谓千岁生辰，旭清却一直没有举办宴席的意思。对他而言，这也只不过是千年中极其平凡的一天，没什么特别。

可是他不关心，自有人替他操心。离这一日越近，宁济越是心急，有事没事便登门拜访，喋喋不休地对他复读：“你如今可是一只千岁的小熊猫了”；明澈竟也明里暗里拐弯抹角地来信暗示，道是“如有需要一切可以由我来操持”。

到底是胳膊拗不过大腿、二拳难敌四手，旭清最终依着二人的意思，又兼顾自己意愿，折中办了个亲友小宴，以作庆贺。

结果，正因为小宴上都是亲友，他们给旭清灌酒时就更肆无忌惮了。

旭清定定地盯着池中自己的倒影。

池水顺着阴阳鱼的轮廓缓缓流动，他的样子便因此影影绰绰。太极图中间那一道弯曲的分界线极其缓慢地转动着，弧度渐渐贴近他的影。

到底，是哪一边？

那一道如月的弯弧，将他的倒影切割。

原是这样凌厉的一道界限。世上两极之水无法经此跨越，只能咫尺天涯相望。

这池子，仿佛是叫“望断”的。

旭清立直身子，依旧在浴池边沿借力，缓缓坐在地上。背靠着池壁，他闭上了眼。长睫静静地、慢慢地垂落，遮覆一切的光。

正如蝴蝶停驻风中，偶有些微颤动。

休息一会儿，容他休息这一会儿吧。筵席举办这一日，与这八百三十八年——他有些累了。

再燃一炷香。

月上中天，旭清身着雪白中衣，披着半干的发，带着一身湿润水汽回到卧房。一推房门，他便不觉叹了口气。

宾客送来的贺礼被一股脑堆放在屋里。只因旭清不在，谁也开不了库房的门。

如小山一般堆起的贺礼，他都还未曾拆看。

拆礼物是件满有意思的事，因为永远猜不准里面会是什么，下一件是什么。但又并不太有意思，因为这世间能送出手的贵重礼物，都大同小异，不过是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品。

惊喜也仅只一瞬惊喜。第二眼再看，便平平无奇。

凭旭清如今的性子和阅历，更是连惊喜都无几分。

他兴致缺缺地件件拆看。身旁无人，他也不必装出什么礼貌的兴味。他面上全程淡得没什么表情，过眼的仿佛只是这书库中最不缺少的各色书籍。

不知不知觉中，他好似越来越像溟泽了，包括这份对于这个世界的倦怠。

但拆出最后那一件时，他不禁愣了片刻。

精致的木匣里盛放着一张书签，也唯有一张轻薄书签。上书两句人间的诗，落款是“荣槿”。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旭清轻轻摩挲着材质平滑的书签，它显然被保存得极好。送礼人没有留下自己的姓名，但左不过是浮玉的几位故人。

他反复观看那两行诗，只觉其中“辞”字写得真是顶好。笔锋转折凌厉苍然，字间陡生悲感，令人不觉哀叹。

他忽然想，时间本身或许并不可怕，可怕的只有这一个“辞”字，可怕的只有失去的过程……和结果。

他坐了许久，想再取一炷香。可那个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什么。

是“被凝望”——在这清醒的当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仿佛在被谁凝望。

是“割裂感“——他的心情中，有某一部分，仿佛不属于他。

纵使疲惫，千年已经逝去大半，他此前醉酒时，何来那般深重绝望的悲哀呢？

他与时间僵持不下，可结果已经良久被呈在眼前，他的道路坚定，目标明确，他不应该迷茫。

他的手指搭在装有线香的盒子边缘，首先想起他第一次燃香时所见的那怪异情形。那时，他凝望着过去的“自己”，亲眼看见那个“自己”说出了与他记忆并不相符的语句。

那一瞬间里，究竟是什么情况？

细细想来，是附身于其上、宛如幽灵的他，在见到“无待”后心情强烈地波动。

他对“自己”说：无待，无待。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你要珍惜与她共处的一切时光。

于是那个“自己”在与他不同的过去里开口，说道：“看到这两个字，我想起这样的诗句……”

说到底，那竟是他影响了梦境中“自己”的意识吗？那确实并非他真实的过去吗？

那现下，被凝望着的他，又在谁的梦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