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你该不会是个给吧 第15章 终点

再后来，他们离开人间，先回了一趟黔中——带着他们从人间购得的糕点。

自百年前他们踏上旅途之后，宁济与他们长久分离，一直独自一人留守百草谷中，想来难免寂寞。

溟泽有时玩笑道，自己简直是天下第一逆徒。

实则，这位天下第一逆徒，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给她的师父捎上点有意思的礼物。而每当他们回到百草谷时，宁济虽然总是嘴上嘀咕“天大的麻烦又回来了”，却藏不住自己的喜上眉梢。

师徒之间，彼此挂怀，在行不在言。

又说，自人间归来之后，溟泽总对入玉之事有所不安。这都归功于那粒不知名的珠子。

在猜测到送来珠子之人的身份后，旭清便发现，溟泽看着自己发呆的次数多了起来。她从前一直隐约的忧心变得明显了起来。

然而时间紧迫，他们没有办法再去寻找到更好的、能够修补她天生缺陷的法子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溟泽的身体，又重新开始虚弱下来了。

如今，距离入玉计划的实施，只差一步之遥——

琅嬛书库是他们旅途的终点。

书库居于世界的中央地带，建在一座浮空岛上，库中藏有此世几乎所有史籍、礼典、丹书、各派经书与各道修行秘籍功法，另有记录世间珍宝的杂集万千。

对于二人而言，书库已非陌生之所。在过去的百年间，他们曾多次来到这里，查阅古籍。若无书库，他们无法得知昆仑玉之所在与功用，也无法最终掌握一个为溟泽改命的办法。

但这一回，他们来到这里，却不是为了书。

旭清抬头，琅嬛书库的大门高高耸立，顶端隐在缥缈的云雾之中，依着捉摸不透的风。

他收回视线，低首去看溟泽的脸。她如今已经站不太稳当，现下也只能教他扶着，身子重心几乎尽数倚靠在他身上。

她察觉到视线，对他露出安抚的笑容。他于是回了她一个笑，到底有点勉强。

他近日终于理解，当初溟泽在身体衰弱时闭门不肯见人，实是在避免对他们的残忍。他才知道，亲眼见到她衰弱，心中更会感到千倍百倍的煎熬折磨。

看守书库正门的纸蝠前去报信不久，身前便传来机括转动的声响。旭清一怔之后迅速看去，只见大门缓缓开启，琅嬛神君已经现身眼前。

他们如今也算旧识了，但旭清心知见面时的礼数还是少不得，溟泽亦是已经强撑站直身子，恭敬行了见面之礼。

眼前德高望重的前辈名叫明澈，自外貌看只是神色冷清的青年。即使是在旭清礼尽后慌忙扶住站立不稳的溟泽时，他面上神色都不曾有半分变化。

但是，当他们说及来意，明澈几乎未曾犹豫，就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我与二位也算旧识，既然已见二位诚心，那么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从今日起，‘望断’暂借与二位。”他让开半步，摊开掌心，做出引路的手势，言行间自端庄郑重，丝毫没有将他二人当作不足挂齿的小辈的意思，“我们先去住所。”

琅嬛书库并无主屋、侧室、客房一说，琅嬛神君也往往不拘于这般礼节，只自己先择定一间喜欢的屋子长住，其他的便随意留作他用。

明澈领他们去的是一间向阳的屋子，带一条廊道，廊上有风铃，廊外有太阳。想来雨天也可观雨，必然别有一番风味。

或许是平日里就常整理清扫，他们安顿起来并不麻烦，明澈亦不多作打扰，早早离开了。

一切收拾齐整，屋里归于寂静，溟泽在廊边坐下，晒着暖融融的太阳，抬头来看他。

“我喜欢这里。”她说。说这话时她的脸就蒙着太阳的淡淡金光，一双脸尤为明亮。

旭清想了想，回她道：“我喜欢这里有你。”

溟泽忍俊不禁，称他油嘴滑舌，旭清也不辩驳。她再晒了会儿太阳，很快便觉困倦，转头由他扶着，到榻上歇息去了。

等溟泽沉沉睡去之后，旭清又一人独向主库去，再寻明澈。他心头有事情三两件，其一便是赠礼。

自人间归来时，他特意为明澈选了一副笔架作礼物。彼时溟泽还笑他，说是宁济怕事自己怕麻烦，不知他从哪里学来的礼尚往来、细致用心。

哪里是学来了礼尚往来与细致用心。旭清无奈。到底只是，与她有关的事，他都格外上心罢了。

旭清寻到明澈时，对方正在书库中做一些日常的整理工作，见到旭清前来拜会，也不意外，挥手让纸鹤纸蝠退下、各自去忙，自己在一只小几旁坐下，好整以暇，等他开口。

旭清将礼物呈于他面前，他也不推脱客气，坦然收下，仍是那副雷打不动的波澜不惊模样。

随后，旭清向他询问的，是那一粒困扰他们已久的珠子。在溟泽睡下前，他特地向她要了它来。

却不想，博闻广识的琅嬛君拿起那一粒珠子，仔细观看之后，只是摇了摇头。

“它的外表没有什么辨识度，内里亦无特殊的灵力——或许只是我查探不到。如今，只能以来历与功用为线索。”明澈说，“你们从哪里得到的它？”

旭清略一沉吟，从芥子袋中取出一个空匣子，当初正是它装盛着那半粒破碎的珠子。待看清这个匣子，琅嬛君眉间终于微微一动。

“匣子没什么特别的，但我识得这个。”他指了指匣子内部，道，“这里边的垫布，无疑是鲛绡。”

鲛绡是鲛人织就的绢布，旭清早有耳闻，却不曾见过。不过，听明澈如是说，他第一个瞬间就想起了溟泽的身世。她随母亲，是只鲲鹏，说来与鲛族同属北冥的海族。留下这地宫与珍宝的人，或许与溟泽还有什么渊源。

将匣子收回，旭清这回取出了他在地宫中得到的七炷香。

此香是线香，颜色灰尘暗淡，看来与寻常线香没有什么不同。但旭清记得那时自己听到的话，记得后来告诫般的质问。

他其实已经大致明白香的功用了，此时取出，只是想为查明珠子的用途多提供一些线索。

伸手取香时，明澈仍是下意识先看了一眼垫布：“这也是鲛绡，且是上好的鲛绡。想来留下这两样物事的，便是鲛族无疑了。”

他查探线香时，先以手触之，以灵力查探，而后将香递到眼前，轻嗅之。旭清正待开口解释此香用途，却见明澈面色微沉道：“这其中，只怕是掺有鲛人骨骼磨成的粉。”

“我曾于记载北冥故事的古籍上读得：以鲛人骨血制香，可成就无上幻境。但由于这种方法太过残忍，鲛族内部几千年前就已明令禁止使用此法制香。”

“然而，你这七炷香，看来制成时间不足五百年……”

旭清亦是心惊。

“只希望，制香者并未戕害同族，而是用了他自己的骨血吧。”

手中七支轻飘飘的线香因而沉重了起来。但明澈仿佛知他所想，并未禁止他去使用。

旭清咽下心事，将香收回，正出神间，听明澈又道：“你上回提及之事，我已有所考量。”

旭清手上动作微微一顿，呼吸也凝固住了。

“连山也与我来过信了。”明澈一贯的语气淡淡，面上神情间却泄露出一丝锋锐。他在审视眼前的年轻人，要看穿他所有的情绪。

彼时正微垂眼眸的旭清并没有注意到那一丝锋锐，是而，他心间所流淌的，面上所显露的，只有最真实的那些想法。

“我……愧对师父，”他终于缓缓道，也缓缓吐出心中淤积已久的那口浊气，“但我需要琅嬛书库的一切，我必须做出选择。”

“你在伤害他。那是你的师父。即使你主观上不愿意。”明澈言辞冷淡，“更换师门，你会将他置于风口浪尖。”

旭清抿起了唇。

侧过头，他可以看见高大的窗外天气正好，阳光明媚，鸟蝶纷飞。百草谷想来也是一样的好天气，宁济或许会躺在摇椅上小憩，打着瞌睡，沉溺在混沌的梦境。

梦境里，他的两个小徒弟都还在身旁，都还未长大，不受苦难折磨，也不必踏上旅途、长久地离开他。

“我同样也在伤害我自己。”他最终这样说，“我会分担一切的伤害，那是我的道心要求我去做的。”

他终于听见一声叹息。

“好。你说服我了。”明澈说道。

他挥手间，桌上出现了茶具。他执起茶壶，为他斟了一杯茶。

“我已经与宁济去信说定了，会让你留在他门下，直到你在琅嬛的居留权到期。也就是，五十年时间。”明澈说，“这五十年，还要再看你表现。守书库是清苦的事情，让我再看看你的定性吧。”

“喝一杯茶，压一压心头波澜。我不要你忘尽悲喜，但要你能自持于悲喜之间。”

他抬手，又一道闪烁白色光辉的符印刻入旭清额间，教旭清如春风拂面，神魂一瞬清净下来。

“这便是你往后暂居书库的凭依。”明澈站起身来，轻轻拂去身上浮尘，动作间姿态端庄，“现在，带你去见‘望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