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尽人醉,哄闹了一晚上,随着夜渐走深,一桌人终究是各回各家去,寒日里的清冷月光散于昏暗的街道,在两人身后拖出斜长的影子。
席间的热闹尚在脑中回味,兰卿晚牵着昭云初的手漫步在青石路上,忆起上辈子昭云初继任宗主之位后操办生辰前,来找自己时的情形。
昭云初来问他是否愿意出席宴会,可当时自己被关押多时,早已无心见任何人,殊不知再次见面,已是死期。
“云初,今日在高前辈那儿庆贺生辰,你高兴吗?”
行至家门前,兰卿晚淡淡问出口,借着脸上微红的醉意,藏了许多情绪,“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人不多,也没有很热闹隆重……”
“喜欢。”
昭云初回应时,手上回握的力道稍稍加重,随着兰卿晚停下的脚步侧过身去,虽是酒意四散,眼底却一片清明,“兰师兄的心意,我很喜欢。”
无关人多不多,隆不隆重,比起上一世他直接背过身去拒绝自己的邀请,兰师兄如今能记着生辰之日,比什么都好。
一双眼弯笑着凝向面前的人,昭云初单手撑在门板上,刚好将兰卿晚半围在中间,略微低眉,看到他不自觉地往后抵到门上,顺势凑近前去。
月色微弱,兰卿晚自觉那双眼里有火,低垂下去目光落在那泛着浅浅光泽的唇上,因沾染了酒香而撩人,夜晚里亲昵的画面闪过眼前,眼中渐渐浮起幽暗,渲染出一层暧昧的底色。
“兰师兄……”
“什么?”
被人低唤,不禁喉结微动,兰卿晚想得出神,不得不承认,他觉着自己被诱惑了,明明昭云初什么也没做,但却莫名其妙被人勾得浮想联翩。
昭云初见他连耳根子都红了,得逞地浅扬唇角,不再逗他,收回灼人心神的目光,“今日你当众说,一生不娶亲……”
昭云初调笑着退开了些,凉意渗入彼此的空隙,叫他稍稍清醒些,心底却隐隐怅然若失,忽而被人引着自己的手捂进怀中,隔了衣服,摸出了那是个荷包,“昨夜才结发,兰师兄对他们撒谎了。”
“我没撒谎。”
兰卿晚微微颔首倾前回复道,又抿了抿唇,侧开的目光渐渐笃定,不紧不慢地解释,“的确不是娶。”
昭云初挑挑眉,忽然绕过弯来,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觉被逗乐了,“噗嗤”一声笑出声,随手揽过人抱了抱,“好,兰师兄聪明!”
“公子,你们才回来啊?”
这时候街上少有人走动,突然传来一声喊问,两人顷刻醒神,昭云初自觉松手退开,回头就看见洪掌柜小跑上阶。
“今日冬至,不是让你们早些关门休息,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兰卿晚询问着,洪掌柜呵了口热气搓搓手,示意兰卿晚先开门,等进了厅堂后,随即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子,“这是晚上才送到的。”
待兰卿晚点上烛火,朝盒子上的密封条定睛一看,兰卿晚摘下来确认笔迹,“是大师兄送的。”
“是,上面写得清楚,是赠昭兄弟的生辰贺礼。”
洪掌柜点着头,把盒子放置桌上,待昭云初上手打开,从里头取出一个小瓶,才道:“这里头的药能调养身体,助昭公子修习兰氏功法,每隔两日服食一颗即可。”
“兰氏的医术大师兄学得最好,难得他为你调配此药,云初,你好好收着。”
兰卿晚听了此物功效,刚从旁提醒一句,昭云初也不做他想,既是兰空辞送的,服下就是,于是抖了颗出来吞下,再把瓶子装回盒中,同兰卿晚道:“等有机会见了面,我再谢他。”
“总有机会的。”
兰卿晚递来一杯水给他,昭云初刚接过喝了口,洪掌柜又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对了,公子,还有这封信他让人转交给你。”
伸手接来,他眼里有些不安,待密信启封,扫过几行,眉心一点点深陷,许久,才抬头与人相视,“大师兄让我们通知遍布各处的兰氏子弟,暂且掩好行踪,停止搜寻药石下落,也别找灵心长老。”
“为什么?药石本就难寻,逃出顾府的人也不好找,这时候撤手……”
昭云初不解,眼下正是要抓紧联络各方势力的时候,正要提出反对,兰卿晚已把信摊过去, “信中说,自顾府大乱后,出逃的兰氏子弟和顾府门客追捕到的越来越少,周同寅加派人手追捕,已有几位门客被杀,悬挂头颅于顾府门前以示众人。”
嘁!
昭云初盯着信上的内容,神色渐的凌厉,一掌将那信拍到桌上,震得茶具微响。
兰师兄这半年多忙里忙外打探得紧,付出了多少心血自己都看在眼里,周同寅这老贼,成日惦记着兰氏的东西,活该他上辈子被自己千刀万剐,这辈子,也休想让自己手软!
“昭公子息怒。”
洪掌柜在一旁想劝,兰卿晚忙托来昭云初的手,轻揉了揉掌心发红的地方,“来日方长,只要你和大家平安无事,兰氏就还有希望。”
他也复仇心切,可此刻最怕的是昭云初沉不住气,又像上辈子那样,想在没有药石相辅的情况下,短时日内强行突破兰氏功法第二层去复仇,以至于练得丧失原本心智,近乎走火入魔。
昭云初自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覆过手去握了握,闭上眼深吸着气,缓缓坐下凳去,再睁眼时,眸底的怒意渐渐隐去,压抑着情绪,只冷笑出口,“今日我生辰得了这等消息,周同寅,是会送礼的。”
兰卿晚一旁听着,看着面前的人,隐约有了前一世的影子,心中的不安渐的蔓延,于是慢慢蹲下身去,“云初,无论如何,仇是一定会报的,你听我劝,千万别意气用事。”
昭云初低眼望向蹲在身前的人,慢慢磨着牙根,似在透过他,陷入了某段遥远的回忆。
“兰师兄,我心里有数。”
许久,才答了这样一句话,兰卿晚还想再开口说些什么,昭云初已扶他站起身来,安慰地拍了他的肩膀,转而把密信送到烛火处点了,“今日是我生辰,别提这事了,洪掌柜,你也先回去休息吧。”
昭云初睨着面前被火一点点燃成灰烬的密信,随手抛向院中,在半空划过一道光影,最终落于地上,被寒风吹散。
待洪掌柜离去,昭云初放下横栓,一步步走回院中,这会儿醉意早就退了,他们在这小镇里待了大半年,虽也有追查兰氏子弟和药石的下落,但日子还算安逸,倒是真让他险些忘了还有周同寅这个巨大的威胁存在。
周宗门的势力,就像一把闸刀,横在头顶,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前世自己拼死一试,突破了兰氏功法的第二层,但终究伤及自身,后患无穷。
这一世若想复仇,也唯有暂时蛰伏,联络各方势力,以待时机。
“云初。”
坐在廊下想着,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声唤,思绪就被拉了回来。
昭云初刚想回头,兰卿晚以从身后递了个东西来,定神一瞧,是只红纸折叠成的千纸鹤。
“这是……”
昭云初抖了抖眼睫,伸手轻轻捏住一角,正想问这是做什么用,兰卿晚已下了台阶绕来身边坐下。
“我小时候过生辰,母亲都会在纸上把心愿写下,然后折成千纸鹤,说这样心愿就会达成,我不信,可母亲第二年还是折了一只。今日,我也折一只送你,算是生辰礼物。”
他轻声诉说着这千纸鹤的含义,昭云初好奇地摊开看了看里头写了什么,“大仇得报,亲友相安。”
呵!
达成此愿并非易事,仅凭这一张纸,不过只能稍稍慰藉自己罢了,可是,这是兰卿晚的心愿……
“兰师兄,放心吧,会达成的。”
伸手揽过兰卿晚,昭云初歪头搭在他的肩上,像是在安慰人,也像是在鞭策自身,“明日起,你每日陪我多腾出一个时辰来练功好不好?”
“好。”
一声应答,两人的手随即交覆握紧。
夜空暗云浮动,缓缓遮去月的淡光,院里也悄悄静下,昏暗中,只听得屋门关去的声音,便再无他响。
……
年节将至,近来各大商铺里的年货渐多,兰卿晚和昭云初傍晚在集市里帮忙买了些腊肉给高凌芳送来,依照惯例来到后院,给何子音施针。
已经定期治疗了数次,也服过不少药,可情况依旧没有任何起色,何子音日渐消沉,这一次,索性闭门不出了。
“你们走吧,找不到灵心长老,我注定是个废人,这辈子再无任何希望了。”
何子音把自己困在屋里头,任凭大家怎么劝,就是不肯开门。
昭云初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拉开还想再上前去的兰卿晚,单手搭在门板上,另一手猛敲几下,“喂,何子音,不说要人照顾你吧,兰师兄一趟趟跑过来,没事就在查医书给你想法子,你不谢就算了,整天唉声叹气,搞得谁都欠了你一样!”
“云初,你别刺激他。”
兰卿晚想要拉人过来,昭云初却不依,继续冲人喊,“你要想死还让我们救你回来干嘛?治不好腿,找周同寅报仇总要吧?你那机关术好好研究一下,不比那双腿有用?”
说得话非常激人,这要是个爱面子的,恐怕早就被昭云初气得抹脖子算了,偏偏昭云初吃定了他不会,可劲地放话。
这一通喊,里面倒是安静了好一会儿,搅得高凌芳都有点担心,嘀咕道:“莫不是寻短见了吧?”
“寻什么短见!”昭云初挥了手,不屑地回头瞄了他一眼,“他在山贼手里受折磨的时候都活下来了,哪有那么不禁骂?”
“你说得对,我不想死。”
正当外面争论不休时,屋里头传出幽幽话语,声音低沉而迟缓,“我不甘心,就这样过一辈子。”
话音落下,屋门发出“咿呀”的声音,里头的人滚着轮椅开了门。
明明与高凌芳差不多的年纪,却如垂死的老人般,头发白了大半,可目光如炬,看向昭云初时,喃喃道:“我放不下荣华富贵,我还想得人赏识,东山再起,就只能靠研究机关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