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午后雷鸣微响,落雨飘空,天气难得凉爽,兰卿晚打了一盆清水坐到榻边,昭云初尚在午睡,因伤势的缘故,睡得比平日要沉些。
“只是感觉喊你兰师兄,是个很遥远的事情。”
静看向这个少年,早上的话语徘徊耳际,叫他亦有些无措。
昨晚发生的一切都太过突然,带给自己莫大的震撼,也叫他惊慌,以至于到现在仍然后怕。
目光落到少年残留湿意的衣上,轻抚过去,晨间情不自禁伏泣在他肩上的场景涌入脑海,叫他自觉失态了。
“嘶——”
无意间触及伤口,只按了一下,昭云初本能地挥手躲开,怕人碰着似的做出后退防御的动作,等意识清醒,才看清面前的人。
“……兰师兄,你做什么?”
意料之外的反应,兰卿晚愣了愣,才觉自己方才之举可能弄疼了他,一时失措,尴尬地撇开脸,想要隐藏自己的心事,“你肩上的毒虽已解了,但伤还未好,我想给你换药。”
听他说着,昭云初目光扫过放置一旁的清水和药物,明白他想做什么,才缓缓吐了气,轻轻挪回原来的位置,捂上伤口,“这点伤我自己来就好。”
“还是我来帮你吧,师弟。”
兰卿晚知道这箭伤有多重,用力就会扯到筋脉,便拨下他的手去解缠在肩上的布,“你我之间,不必这样客气。”
听到他的称呼,昭云初先是一愣,而后缓缓放松下来,看向兰卿晚的目光里有愧疚,“你这样叫我,我一时间还真不习惯!”
“慢慢就习惯了。”
兰卿晚刻意避开他的目光,专心上着药,生怕再弄疼他,并未听出他话里的感伤,“好在这几日天气凉爽些,伤口不易受感染。”
昭云初安静坐着听他说话,垂在榻上的手动了动指尖,小心地举起靠近,似乎面前的这个人只是梦境,只要惊扰到,他就会化为火中的灰烬。
终于,昭云初搭上了他的肩膀,温热的体温让自己清楚地明白,眼前的这个人,是真切存在的。
只是在前世最后一段时日,兰卿晚每每喊他,都带着失望和崩溃的情绪,现在听起来,总叫他想起兰卿晚无助又绝望的眼神。
“兰师兄还是喊我现在的名字吧。”
昭云初的话来得有些突然,兰卿晚包扎的动作一顿,抬眼看过去,有疑惑,也有不安,“你是、还不能接受自己的身份……”
“不是。”
昭云初笑着摇了头,“你别多心,江湖里的人不知道我还活着,我只是怕祸从口出,平白添麻烦罢了。”
兰卿晚听着他的话,虽觉得理由有些牵强,但也不多勉强,“既如此,那便依你的。”
替他用衣角遮好伤口,想到他醒来的动作,迟疑着,还是问起,“你方才反应很大,似乎很忌讳别人碰你?”
“你不知道,我从小被昭宗门里的人欺负的时候……”
忆起前世,少年的语速慢慢缓了下来,眼角余光轻瞥向面前之人,“多得像家常便饭,十几年下来,就养成习惯了。”
不知怎的,兰卿晚听着他这回复,只觉那笑中,隐含了几分伤情,与他的性子格格不入。
“谁欺负你了?”
脱口而出的话里有急切的意味,兰卿晚想要多了解他一些,似乎,自己心中的疑团答案,就藏在其中。
脑中闪过毒许多画面,昭云初下意识闭眼,散落额前的碎发遮了他的脸,挡去了他此刻眉宇间的神情,再抬头时,只轻轻摇头,“兰师兄还是别听了吧,怕污着你的耳。”
兰卿晚听出了他话里的苦涩,动了动唇,抚上他的脑袋,欲言又止,却始终没想再问下去,“你好好休息吧,什么都不用想。”
如此温情,让人忍不住贪念,四目交汇,昭云初眸光隐隐颤动,想要诉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现在这样,就好。
“公子,药熬好了。”
伙计突然端药前来,打破了屋里的宁静。
那热气里冒出的味道甚苦,搅得昭云初远远一闻就不住皱起眉头,兰卿晚看出了他的不情愿,亲自接过捧到他面前,“良药苦口,喝了伤能好得快些。”
拿得越近,昭云初的眉头就拧得越紧,犹豫着接过,看了看兰卿晚,还是用力地闭上眼,一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视死如归之态饮下去。
药喝过半,昭云初实在是受不了那股奇怪的味道,递回药碗给人,“这药里加了什么,腥味这么重?”
“这腥味是公子特地给你掺进解毒止痛用的蝎子酒,我煎了一个时辰才好的!”
伙计解释着,可昭云初听到“蝎子酒”,胃里顿时止不住地犯起恶心,背过去就呕,只挡手抵住欲探过来的兰卿晚,“把药拿走!”
“这可不能吐啊!”
伙计匆忙接过药碗,想劝让昭云初忍一忍,“这里头的草药不易得,有几味还是公子今日清晨去山里采回来的。”
昭云初忍着恶心回头瞧一眼兰卿晚,怕他误会,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兰师兄,我刀枪剑弩什么没经历过,受伤喝药都不带喊的,我就怕蝎子。”
“这……”
兰卿晚大抵也信他是真喝不下去,却想不着什么好办法,只能拉开伙计,端过药碗,好言相劝着 ,“你多少再喝一点吧,喝慢一些。”
“兰师兄……”
昭云初抿了抿嘴巴,很勉强地低头看了眼那浓浓的汤药,想到蝎子,头皮发麻地往后缩了一缩,还尝试着想要拒绝。
只是还没开口,兰卿晚就拿勺子搅了搅,舀起一勺来,“你自己要是下不了决心,我喂你吧。”
“唔――”
猝不及防一匙药入口,昭云初被迫咽下,整张脸都拧巴到了一起,还不等他喊苦,昭云初又是一口喂进去,搅得他被满嘴的药味熏得不敢呼吸。
若不是兰卿晚亲自喂,昭云初定是要再呕出来了,看面前的人作势又喂进一口,昭云初本能地恐惧了,只能用力扣下他的手腕,“兰、兰师兄,我真喝不下去了……”
注意到昭云初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抓着自己的手都在微微发抖,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兰卿晚有些慌地拿远药碗,“小连你先把药端走!”
“……是。”
伙计见状,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也不敢再劝喝,当即端了药碗就走。
昭云初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挣扎着闭了眼睛,兰卿晚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在榻前不停轻拍着他的背,“如果难受就吐出来吧。”
在混乱的思绪中,听到兰卿晚的声音,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稍稍减缓了些反应,低头靠在人身上,嗓子里堵得慌,好半天才咽了咽喉咙,“让我靠一下就好。”
兰卿晚抵上他湿热的脸颊,不知是汗还是眼泪,托着他的身子擦拭,心中不禁困惑,蝎子酒不是猛药,他为何反应这么剧烈。
“对不起,兰师兄。”
平复了好一会儿,昭云初缓过脑子里的混乱和胃里的不适,才蹭了蹭兰卿晚,抬起头来,勉强坐稳了些。
对比初醒时的精神,昭云初此刻的声音明显虚弱很多,兰卿晚听着担心,“没事,你先好好休息,别说了。”
“兰师兄你听我说……”
昭云初扯上兰卿晚的胳膊,怕人走开了,呼吸不稳,只目光擒着他,“我不是故意糟蹋你的心意,我怕蝎子,是因为小时候被吓过。”
因着怕兰卿晚介怀的缘故,昭云初难得愿意向人提起许久以前的事,一番拉拽,将人带回了榻前坐好。
“我从小没爹娘护着,平日里师兄弟们总要我做最脏最累的活儿。自打八岁那年,昭宗主把秘籍的事告知,许我每日下午到后山去偷偷练功法开始,就惹恼了一些师兄。”
紧紧握着兰卿晚的手,目光投在兰卿晚的眸子里,昭云初回忆起给他留下了终身阴影的事情——
“有一晚,我的被褥里被塞满了蝎子,我当时害怕极了,想冲出房间,结果一个十来岁的师兄闯进来,将我死死堵在门口,又抓了我往床上推,我的双手被蛰得流满了血……”
昭云初低下头,努力回忆着当时双手是疼得如何钻心的,兰卿晚听出他声音愈加急促,像是面临着巨大的恐惧,突然有了强烈想要抱紧他的冲动。
“好了云初,别说了,我、我已经听懂了……”
“兰师兄,听我说完。”
昭云初瞧着面前的人,既然已经开口,就要说得清楚,免得兰师兄这辈子也依然不理解自己,稍稍失力按紧掌心里包揽的一双手。
“当时任凭我如何哭喊求救,都没有一个人过来,我只能掏出匕首用力捅到师兄身上,等他痛得松手再把他推到地上,一刀一刀扎下去,血溅了我一身,直到他晕厥,我才停下来。”
昭云初说着,声音像被什么挤压了一般,又干又涩,“那些蝎子被血腥味吸引过来了,开始一点点撕咬他的身体,我只觉反胃,吓得跑去昭宗主,最后晕倒在半道上。若非昭宗主及时赶来,只怕我也要命丧当晚了。”
说完罢,昭云初像是忍了许久,低下头,闭眼长长虚了一口气,自嘲般轻哼了声,“从小到大,我做过许多你听都没听过的事,我并不是什么高洁傲岸之人,我只懂得如何求生。”
与瞻师兄先前所叙述之事相合,今日听得原味,兰卿晚只觉自己心口堵得紧涩。
原来如此,竟然是如此。
本该被悉心照顾长大的孩子,却因自己没有及时寻回,而遭遇了这些……
彼此离得这样近,安静了好一会儿,昭云初都等不来兰卿晚一句应答,脑中晃过前世他看自己杀人时的痛苦神情,轻咬了咬唇,轻轻睁眼望着自己握住的那双手, “兰师兄,你很失望吧?千辛万苦找到的师弟,是我这样一个人。”
周围依旧无声,直到昭云初松开手,不等他抬起头,肩膀被人环过,已落入了一个略带压抑的拥抱,温热的呼吸萦绕在颈侧,似含着细若蚊吟的哽咽。
“无论你曾经历过什么,往后的所有,我都会和你一起承担,你什么都不用怕。”
窗外的风徐徐吹进,拂过他的眼睫,兰卿晚嘶哑的气音低旋耳旁,昭云初眸光似有闪烁,连带着眉尾微抖,好半天,他才缓过神来,“谢兰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