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从窗缝间透进,最后一截香已落灰燃尽,街巷随着人们早起忙碌而热闹起来,而屋内,却安静无比,只听得榻前轻微的呼吸声。
兰卿晚侧坐榻前,替他擦拭着脸上的汗,两鬓处的几缕青丝垂落,沾了山雨泥泞的衣物还未换下,整个人透着疲惫。
可即使如此,也仍紧紧守着睡在榻上之人的手,不敢休息,也不敢离开半步。
“已经服了解药,他会没事的,师弟,你去休息会儿吧,我来看顾他。”
顾瞻轻声走上前,一旁探了他的鼻息,已经缓和许多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醒的。”
可兰卿晚似没听到般,依旧默默地坐在榻边,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
“师弟,我知道你还在怪我,这次是我行事不稳妥,近来父亲离世,周同寅咄咄逼人,让我草木皆兵了。”
“大师兄还在顾府等候,瞻师兄不便久留,先回去吧。”
顾瞻想要解释,才说上两句,就被他堵了回来,不知要如何才能让兰卿晚释怀,只好朝他跪下去,“我对不起宗主,若师弟不肯原谅,可让大师兄按宗门规矩处置我。”
眼看顾瞻跪下,兰卿晚起身抬手,想要将人扶起来,见人执意不肯,沉思许久,才沉声道,“师兄不必如此,半年前我外出执行任务,周延峰欲暗害我,是顾师叔将我救下,后来又安排到这儿避难,此等恩情,我铭记于心。”
“师弟的意思是……”
“到此为止。”
兰卿晚弯下身去,给了明确的答复,双手扶人站起,“往后,我不再提就是。”
“那、小师弟这边呢?”
顾瞻看向榻上的少年,思虑着,叹了口气,“要如何向他解释山中设伏之事?小师弟若心存芥蒂,往后我……”
“师兄,你的意思我明白。”
兰卿晚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背过身去,上前坐回榻边,目光投注在少年脸上,声音很轻,怕吵了人,“我会替你遮掩过去,不会让他知道的。”
……
梦中的景象蒙了一层重重的尘雾,连推门踏步,都会激起尘土,昭云初轻抚手边之物,从木桌到碗筷,从被褥到桌子,宅中每一物都是那样熟悉,又是那般遥不可及。
他仿佛走了好久好久,从大火冲天的地方走到这儿,想要找寻什么人,却什么也寻不到。
而雾中慢慢透进了光点,从零星扩散到刺目晃眼,直到自己周身慢慢温暖起来,有声音在唤他,飘渺熟悉,牵引着意识,让他不得不掀动眼睫,皱起眉挤开一条眼缝,去仔细探一探。
入眼的是模糊的画面,木窗半开,午后的微风拂进,他坐起身看了好一会儿,等眼底晕开的水光淌开,才清晰认出是在自己房间。
而榻前正伏着一人,身上沾泥的素衣未换,闭目休憩着,眉间微蹙,却比平日要憔悴些。
“你醒啦?”
昭云初只顾着盯眼前的人,却没顾到门外的动静,伙计这一声问,倒把人给惊醒了,兰卿晚异常敏感地抬起头来,蒙了片刻,眼神迷离,像是在寻找什么。
目光触及昭云初,下意识地握上他的手,瞧了好一会儿,确认是真的醒了,才慢慢缓过来,双肘撑在榻边,额前抵着双手交握之处,“……你醒了就好。”
声音里还有未睡醒的哑涩,兰卿晚咽了咽喉咙,又站起身,倾上前些抚上他的额头,语气温和,“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昭云初来回扫视着他,愣愣地摇了头,脑子里回想起昏倒前的画面,蓦地涌起激动的情绪,直接反握住他的手,“兰卿晚,你没受伤吧?”
声音里不难听出他的虚弱无力,却只凭那紧张的口吻相问,听得兰卿晚喉间略微苦涩,心含愧疚,只能垂下眼,勉强扯了个笑,“我没事。”
紧接着身后加了一块枕头,要他靠着,他也不论旁的,先捧了放置在旁的一碗水,喂到他面前,“先喝点水,我早上烧的,这会儿不烫了。”
昭云初被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弄得有些懵,兰卿晚好像没和他闹过变扭似的,不,好像比以前更……
兰卿晚,已经知道自己是谁了吧?那为什么不问呢?
昭云初大口喝完他喂来的水,看着眼前的人出神,甚至于听到他毫不避讳地开口诉说,“你昏睡的这一晚,我很担心。”
说得像寻常话一样,却如飞石在昭云初心底炸开了波澜,眸里满映着兰卿晚的面容,仿佛看到了上一世的兰师兄。
只可惜,他已经随着那场大火湮灭了。
不知他为何一直盯着自己看,兰卿晚奇怪他一句话都不说,“怎么了,都不说话?”
昭云初低下头,咬了咬牙,努力让自己声音里让人察觉不出异样,“没什么,在听你说话呢。”
“呵――”
唇边扬起浅浅弧度,兰卿晚托上他的脑袋轻轻安抚着,温柔至极,“等你休息好了,我给你说个故事。”
……
江边的老人吹奏着悠扬的小曲,两人于江畔漫步,衣诀袂翻飞,在月下,仿若剪影一般。
寻了块地方坐下,若是往常,昭云初定是说笑个不停的,可现下却没什么动静。
兰卿晚不大适应,便朝身旁偏了头去,伸手替他紧了紧披风,“怎么又不说话,身体不舒服吗?”
昭云初手肘撑在膝盖上,抵着下巴瞥了他一眼,又看向江面上的弯月,“在等你说故事呢!”
他也并非刻意,只是闹了几日别扭,难得静下心思,想要重温一番同自己师兄在一处,究竟能有多好。
可那日山林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真的不清楚,兰师兄显然有话要同自己说的,却没有像上一世那样直接相认,让他想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还记得吗?我和你说过,我有个走丢的小师弟。”
兰卿晚像是做好了心理准备,问得从容,昭云初眼神闪了闪,怕自己露出破绽,点着头就低下去,模仿着上一世的反应,故作轻松地笑着,“记得,故事的后续,你找到人了?”
“是。”
兰卿晚应了他,自然地握住他的手,意料之外的反应,昭云初倏忽抬眼,望见了兰卿晚的神情。
被月光勾勒出了轮廓,皎皎君子,宛如皓月,他的笑意从容,语气笃定,“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呵!”
昭云初笑了,两世相认,第一次除了震惊,更多的是侥幸。而这一次,却是动容,世事无常,仿佛大梦一场,“兰卿晚,别认错了。”
“我的小师弟,是宗主的儿子兰御宁,肩侧有一颗红痣,今年十九岁。”
兰卿晚平和地诉说着,并不觉得昭云初真的一点没怀疑,对上他的目光,“你有份秘籍和药石,自小就在偷偷修习。”
“何以见得?”
“山林里维持的风阵,用的是兰氏心法。”兰卿晚并不急着辩驳,在他昏睡的这一晚,已经仔细思考过,“想必你闯入水牢,也是用兰氏招式破解机关的。”
聊至机关,脱离前一世的记忆,昭云初终于耐不住性子了,要问个明白,“所以,林中的机关,是你设的?”
“不是我。”
兰卿晚矢口否认,逆光之下,让人难以看清他黯淡下去的神情,“是兰氏子弟发现了周宗门暗探留下的标记,为擒拿他们设的。”
“原来你们也发现了!”
昭云初颇有些意外,自觉有些好笑,他还傻傻的要引走,没曾想兰氏的人正要抓,“早知道我就不用那么辛苦,还天天跑去刻暗号。”
本还沉浸在欺骗他人的懊恼之中,听得目光一滞, “你是怎么知道周宗门暗号的?”
你上辈子教的啊!
昭云初很想这样吐槽,但避免被当成疯子,还是乖乖答道:“离开顾府前,我杀了胡焰冲,顺道拿走他的令牌,上面有暗号。”
语气里颇有些得意,兰卿晚神情一顿,得知令牌的来由,再次抬头时,眼底已泛起微微涟漪。
本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算昭云初是周同寅的探子,也定要说服他回兰氏,但他若不是……
“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带我离开顾府的吗?”
他问得很轻,生怕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兰卿晚相问,昭云初悠闲地朝江面起身走去,迎着风伸了个懒腰,说出早已准备的说辞,“像破解水牢机关一样,带你从密道离开的。”
夜色之中,兰卿晚悄然消散了心底的疑虑,望向昭云初的神情里,包含了太多的情绪,久久没有开口。
“但要跟你说件事,我是有份秘籍,可你说的药石,我没有。”
属于他的那块药石,不仅此时没有,而且上辈子到死为止,都没找到。
……
走进药铺时,昭云初抽出别在腰间的匕首,摊在兰卿晚面前,开始拆解,“这把匕首名唤舍念,是昭宗主用玄铁制成,偷偷赠我防身用的,手柄处是空心的,秘籍就藏在里头。”
不紧不慢地讲解着,将里头的一小卷秘籍取出,递到兰卿晚的手里,“这份秘籍自我被昭宗主收养时,就藏在项圈里,昭宗主从不让我以这秘籍里所学示人,以免遭来杀身之祸。”
烛光下,秘籍里的内容看得清晰,昭云初仔细看着兰卿晚,依照上辈子的记忆近身探询过去,“兰卿晚,这个、能确定是兰氏的吗?”
“宗主亲笔,怎会不确定?”
兰卿晚并没有过分惊讶秘籍的出处,目光依旧停留在秘籍上面,只释出淡淡笑意,提醒着——
“你往后该称我,兰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