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爷丢掉手杖,抚掌大笑,他坐着的小竹凳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老人的大笑在谧的村庄中格外突兀,附近屋中的村民悄悄开了条缝,向这边投来视线。
窃窃私语的声音藏在笑声之下。
“这老疯子又来了。”
“那么大的变故,搁谁身上不疯?”
“又念叨那什么狗屁的山鬼娘娘呢,他儿子儿媳的死说不定就是山鬼害的呢。”
“行了行了,别看了。都自身难保了,还有力气同情别人呢。”
……
破破烂烂的小竹凳撑不住了,带着老疯子向后翻去。
殷子初下意识伸手拉了老大爷一把,老疯子却拍开了他的手,任由自己摔了个四仰八叉。
老疯子拍手嘻笑着,像个不懂事的孩童。他蹬开脚边的小竹凳,从怀里掏出装着米酒的竹筒,一边大口猛灌一边大笑道:“噫嘻嘻,好酒!”
“老头子日子过得舒坦哟,想喝酒就喝酒,没人管哟,再没人管东管西了。”甜米酒从竹筒边缘洒落,将老疯子花白的胡子糊成一团,又顺着乱糟糟的胡子落在破旧露絮的袄子上,甜香混杂着他身上的臭味变得难以言喻。
“再没人管老头子咯!”他喉间震动,发出苍老的笑声。
见也问不出什么信息了,殷子初与符祈月互相看了看,打算继续往目的地去,留下老疯子一个人坐在地上又笑又闹。
村中土路狭小孤寂,将老疯子似哀非哀的笑声拉长拉远,走出了好一段距离,二人才将老疯子的声音甩在身后。
“他应该知道些什么,只是这状态怕是不好问啊。”殷子初道。
符祈月微微偏头,看向殷子初道:“之前递竹筒时我对他下了追踪咒,等会有空的时候可以去看看他这疯病还有没有得治。”
殷子初哦了一声,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两人来到村子附近一处空地上,这里本来是座荒屋,周围还摆着一些破旧水缸,结果被妖邪和天一峰弟子的战斗波及,成了一地废墟和碎陶片。
由子王家村近来没人有心情收拾不相干的事宜,此处还保持着打斗过后的模样。
靴底碾过碎陶片发出清脆的咔咔声,殷子初弯腰捡起了块巴掌大的陶片仔细看了看,往陶片上吹了一口气。
被吹起来的,除了灰尘黄土,还有一丝一缕粘稠的黑雾。它们粘在陶片边缘游动着,像某种生命力顽强的藤蔓植物。
符祈月看过后眉尖微蹙,语气略有些迟疑:“这是……怨气?”
感觉很像,可好像又有哪里不对。
“不知道。”殷子初直接用灵力将这些黑雾碾碎了,面色微沉。
这东西不是怨气,更不是怨煞,而且给他的感觉不太好。
殷子初正垂眸思索这是个什么玩意,符祈月俯身拨开地上的陶片,查看打斗留下的痕迹。
天气已经开始回暖,树木发新芽,去年的老叶簌簌落下。风过林梢,沙沙的树叶摩擦声抚过女子乌黑的发顶。
空地上,符祈月起身一拉殷子初,低声道:“师兄,有东西。”
殷子初也发觉了,轻轻应了声,安抚性地拍了拍符祈月的肩,往前迈了几步,视线巡梭一番,最后遥遥落在对面的山上。
“……”暗处观察的女子从阴影中走出,出现在了二人的视线之中。
见到女子的第一眼二人就确定她就是王德容口中的山鬼。
远处的女子皮肤莹白,似月光流淌,五官精致有如玉雕,三千青丝只用一根青色发带束在身后。就和王德容心里话说的一样,她漂亮得一看就不像凡人,像一团轻袅朦胧的雾,随时都会散在山间,碎在光里。
山鬼又向前迈了一步,紧接着,她身形一恍,下一瞬便出现在了殷子初面前。
“!”符祈月警惕地上前一步,横在山鬼和殷子初之间。
“没事。”殷子初捏了下符祈月的手,看向山鬼问道,“敢问山鬼娘娘怎么称呼?”
殷子初发现自己看不透山鬼的真身,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绝非邪祟。甚至他还从山鬼身上品出了一股熟悉的孤寂和隔绝之感。
“雪宁。”她这样回道。
雪宁,一个安静又孤独的名字,和她很配。
所谓相由心生,而雪宁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块干净剔透的玉石,让符祈月心中的防备和警惕也缓缓收了回去。
雪宁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最后定在了殷子初身上,她道:“你身上有我熟悉的气息。我好久没有感觉到这股气息了。”
巧了,殷子初正好也觉得雪宁的气息很熟悉,于是他顺茬问道:“什么样的气息?”
雪宁沉吟许久才失落地道:“那是我的来处,我的归处,可是我不记得了。不记得我来自哪里,又该去哪,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经常会做一个梦,梦中有人在我耳边说了一个的故事,可还没说完他就走了,然后再没有回来。我想知道故事的结局,也想知道他的结局,可我连梦中他讲了些什么都不知道。”
殷子初默不作声地打打量着雪宁,他能共情雪宁的孤独和迷茫,但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于是他开口把话题拉了回来:“我们在村中听到了些关于雪宁姑娘的事情,不知是否属实?”
“?”雪宁无辜地看着二人,满脸疑惑。
殷子初则看向了符祈月,山鬼的事大多是王德容和他们说的,而当时他看出王德容没打算和二人坦白后就没怎么听了,只听到了一个拐带孩童。当时那些话刚从左耳进去马上又从右耳飘了出去,这还是他在天一峰学堂练出来的技能呢。
符祈月无奈了,只好向两人复述了一遍王德容的话。
雪宁听后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平静地解释道:“不是拐带,是捡。他们丢掉,我捡回来,仅此而已。”
“至于别的,我没做过。”雪宁道,“我没有拿过他们的东西,也没有杀任何一个人。至于我会出现在村子里,那是因为我也察觉到了异常,我想救那些孩子的父母。虽然他们抛弃了那些孩子,但我知道,孩子们还是渴望他们的怀抱的。我不想让孩子们伤心。”
许是从二人眼中看到疑虑,雪宁侧过身对二人道:“你们跟我来。”
大片大片的浮云被风推着向前挪动,太阳在云隙中忽隐忽现。
雪宁的住处在最高的山顶上,隐在三重结界之中,几间宽敞的木屋连在一起,竹子搭成篱笆墙将木屋围了一圈。院子里架了两个秋千,四处滚着孩子的玩具。
孩童稚嫩的声音清脆如银铃,像是一汪汩汩流淌的清泉。
雪宁在屋中养了七八个不足十岁的孩子,大多是女孩。见着雪宁回来,孩子们大多丢了手边的东西,颠颠地穿过院子跑了这来。
跑在最前面的女孩梳着双平髻,扎着红头绳,她最先扑进雪宁的怀里朝她甜甜地笑。紧接着,其他孩子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唤着“雪宁姐姐”。
“雪宁姐姐,你这次回来得好快啊。”
“雪宁姐姐,我饿了,我想吃梅花糕。”
“雪宁姐姐,你陪我玩,好不好?”
“雪宁姐姐……”
叽叽喳喳的像养了一大群啾啾个不停的小麻雀。
雪宁半蹲下来,一个个安抚过去,将孩子们都打发回院子里玩。独独她怀里的女孩粘人得紧,涂了药的脖子伸长,拉着雪宁的袖角撒娇卖痴就是不肯回来。
“阿愿和小依都玩累了,我们想和姐姐呆在一起。”阿愿生得好看,樱唇贝齿,杏眼桃腮,宛如一尊行走的瓷娃娃。
她揪着雪宁的袖子摇来晃去,拖着尾音唤雪宁姐姐,简直让人不忍心拒绝。
可惜雪宁不为所动,她抽回袖子,把着阿愿的腰将她转了一圈,淡淡道:“好了,别闹了,姐姐还有事要办,先回去和朋友们玩吧。”
雪宁指向院中唯一一个没有跑过来的女孩道:“看,小依还在等你呢。”
阿愿不满地撅起嘴,但还是懂事地回去了,拉上小依的手向秋千跑了过去。
符祈月问道:“他们就是村人说的被拐带的孩子?”
雪宁点头:“他们大多是我从河水里捡回来的。”
“河水?”殷子初道,“村里那条河吗?”
殷子初眼角余光忽然瞥到远处蜿蜒盘旋的河流。
这个位置正好能清楚地看见那条小河。
“是。”雪宁道,“我睁眼后被凡间一对老夫妻捡走,他们和他们的后代始终如一地照顾着我,直到他们全都成了一捧黄土,我才从那处山谷离开,后来便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忘了多久以前,我来到了这附近,从那条河中捡到了一个被放在木盆中顺流而下的女婴……”
王家村一直有个心照不宣的规矩,如果有不想要的孩子就可以拿个盆将孩子放进去丢入河中,实在没耐心或舍不得那点钱的也可以直接将孩子溺毙河中,直接丢弃。
因此这条河又被村人私下里称为弃子河。
被丢掉、被杀死的多是女孩,且基本都是尚在襁褓的女婴。多年来,弃子河中不知埋葬了多少婴孩的尸骨。
值得庆幸的是雪宁来了以后,这条规矩便废置了。她在山上建了几间屋子,捡回了所有被抛弃的孩子,即将被父母溺杀的孩子也被她救下。
而次数多了,村人们也发现了雪宁的存在,他们便改将孩子往山里丢了,并且丢得更加心安理得。
不过这也给那些良知尚存的父母后悔的机会,只要他们表现得足够有诚意,雪宁也会将孩子送回去。
她就这样和王家村的人相安无事了几十年。直到去年,偏僻的王家村来了一伙卫姓修士……
“原来不止这几个孩子的。”雪宁的视线穿过篱笆墙落在院中嬉闹的孩子们身上,“其他那些孩子都被他们的亲生父母带回去了。”
“带回去卖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