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文图尔琳公爵的府邸修的华贵却低调。会客厅里水晶灯如海百合一般舒展,风从窗户里吹来,抚动了水晶,叮叮铃铃如泉水落石一样清脆。
自天花板上蔓延至墙面的迎春花宫廷纹错落有致,墙面用低饱和度的绿色铺满,隐隐透着类似欧洲的大马士革纹。
窗户陷进去的墙棱角用纯金雕刻着迎春花宫廷纹,与天花板、墙体的花纹衔接,越接近地面,迎春纹便逐渐变为了星空和云朵;地面则是上好的深渊森林橡木做成,斜纹交错铺满,大门则做成了白色,上面镂金雕刻着艾尔特艾尔德女神创造精灵族的神话。
精灵族喜欢迎春花,他们觉得是这种花引领着四季轮回,因此在各个地方都能看到精美的花朵纹样。
雪岑特正拿着一个杯柄做成了迎春花枝的茶杯,和公爵一人坐在长沙发的一边,沉默地品着茶。
阿文图尔琳公爵看上去像一位二三十岁的绅士,尽管他的小女儿都十五六岁了,坐在雪岑特身边的公爵依然看上去像他哥哥。
他和女王虽然不是直系血缘的兄妹,却长得很相似,只是伯爵的五官更加棱角分明,中庭更长,眼睛更深邃。他有着一双浅琥珀色的瞳仁,眉毛不粗,却浓密而带着棱角,鼻梁挺直,嘴唇薄,大概是经常抿嘴的原因,他的嘴角处有着隐约的木偶纹,这让他看上去十分不好相处,远没有女王陛下亲切。
公爵今天穿了一件墨绿色小马甲,显得身材更加高大挺拔,胸口处带着只有直系皇族才能佩戴的暗金色迎春花胸针,细细的链子揽过腰腹,一直挂到了另一边的领子上。
实话说,如果不是公爵不太爱笑,他未必没有儿子人气高。
女王陛下给了公爵至高无上的荣誉,导致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公爵是女王的亲哥哥。不过他确实值得——当年拖着重伤的女王一路从沦陷的王城杀到梅比恩公国的狠人,确实应该受到尊重。
不过这父子俩之间的气氛简直差得和冰块没区别,陌生人见面都不会这么僵,最起码陌生人坐在一起喝茶,绝对不会尴尬到这个程度。
公爵忍了十分钟,实在是忍不下去了。他轻轻放下了茶杯,终于对着另一边跑神儿的儿子开了口。
“今天你母亲不在,妹妹们也去了朋友那,”公爵转过身,双手交错,浅琥珀色的眼珠里全是疑惑:“你有什么事儿要和我说吗?”
公爵夫人虽然不是雪岑特的亲生母亲,却对他极为尊重和照顾。雪岑特和公爵夫人的关系都比自己亲爸要好百倍。
显然,公爵也知道自己并不受儿子欢迎。
不,其实他也不怎么受女儿们欢迎。女儿们非常喜欢哥哥,她们小时候最喜欢嚷嚷的就是让妈妈生一个一模一样作为弟弟,这样就可以抱在怀里。
“哦,天,”雪岑特笑着,微微抿了抿嘴,把后面太伤人的话在心里绕了弯,再出口时,就委婉了不少:“我并不知道这件事。而且,我来看看您不行吗?也有很久没聊过天了。”
公爵眉毛轻微一挑,他意识到自己儿子似乎心情非常好。
于是他嗯出一声长长的音儿,低了低头,又掀起眼皮瞄了一眼雪岑特,说道:“嗯,对。”
然后两个人同时沉默地喝了口茶,雪岑特不知道公爵怎么想,反正他是在疯狂动脑子该怎么才能熬过这痛苦的时间。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时候不小心掉下沼泽,淌着那又密又粘稠的淤泥艰难往对岸行走。伯爵的手稍微用力碾了一下茶杯柄,他觉得现在,他就在淌一个名为“和公爵聊天”的沼泽。
雪岑特在心里祈祷一下爱维格老师快点回来,然后咳嗽了一声,准备开始扯闲话:“我听说您前几天传召了医生?是以前的旧伤发作了吗?”
公爵怔了怔,第三杯茶水在嘴边停下了。
他的眼睛似乎在盯着茶杯,随着茶杯一起放在了交叠的腿上。过了几秒,公爵才重新开口回答,声音听起来好像还挺开心的:“嗯。是旧伤,不过并没有发作,就是例行检查一下……你母亲有点太过于紧张了。”
阿文图尔琳公爵觉得自己打开了话匣子,于是身体又重新侧过来,眼神罕见地温和了不少:“我听说,你和那个敦可布劳学院的老师走的很近?”
“嗯?”雪岑特眉毛细微地挑了一下,他脸上画上去的笑容稍微大了一点:“您是从哪里知道的?”
“我看到你们在宴会上碰杯了。”公爵又把眼神垂了下来。他思索了一下,看上去不太擅长和儿子谈这么长的话:“嗯,奥根斯戴恩老师很优秀,她是百年来第一位同时得到毕业金奖章和维森奖章的人……多和她交流交流,做个好朋友,也是不错的选择。”
公爵温情的话说了没一会,口吻里又开始不由自主带上了说教的感觉:“你的朋友太少了,这不好,将来你要——”
“等一下等一下,父亲。”雪岑特突然呛了一下,笑出声。他咳嗽了几下,吸了吸鼻子,也终于转过了点身子。
他还是带着那种半点错误挑不出的笑容,就是口气可没有刚才那么温和了:“父亲,我说过的,我不喜欢说教。”
公爵正说道兴头上,猛地被打断,眉毛皱了起来。他一双浅色眼睛眨了眨,口气也冲了起来:“我是你父亲,我不说教,你如何知道怎么成长?”
雪岑特脸上表情半点变化没有,手却忽的攥紧,手里茶杯的柄发出一声细细的“咔吧”。
冷静,冷静……年轻的伯爵感觉一股能天崩地坼的情绪凶猛地撞击着胸口。那股极度愤怒的情绪将心脏搅了个天翻地覆,剧痛顺着神经游走全身,雪岑特的呼吸都被带的急促了些。
“是吗,父亲。”雪岑特把手里杯柄裂开的茶杯往托盘里一放,右手握紧左手手腕,不停地摩挲,好像那个袖口有点紧。
“我还以为您根本不会在意我的成长。”年轻的伯爵笑着说,眼睛里却露/出一点愤怒:“您已经多久没有关注过我了?”
“天,讲点道理。”公爵舒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你让我关注了吗?”
“是的,我希望您把我忘了。”雪岑特脸上的笑容渐渐在消失,他已经快要维持不住了——心口混杂着委屈、悲痛等等各种情绪的怒流已经要冲进大脑。
冷静、冷静……伯爵死死掐着自己的手腕,喘气声也越来越重:“在我被所有人无视,在我一个朋友也没有,在我需要安慰和陪伴的时候,您不是也做的很好吗?那现在又在做什么?”
公爵抿起嘴,嘴角的纹路再次出现在脸上。他坐直了身体,看着雪岑特,语气沉了下来:“你是在指责我吗?雪岑特·阿文图尔琳。”
他指了指雪岑特,随意笔画了一下:“在我给了你这么好的生活条件,还让你当上了伯爵之后?”
公爵话音未落,雪岑特倏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年轻人动作之大,直接把旁边小桌子上的托盘带的掉在了地上,极品的瓷器噼里啪啦摔得满地都是。
“我宁愿我只是个平民,我宁愿不是您的儿子,我宁愿从来没出现过!”雪岑特在一片脆响中大吼道,肩膀因为喘得太剧烈而抖动,他脸上出现一种从来没有的悲愤,珍珠白色的眼睛里全是泪光:“您有什么资格说教我?!我长这么好,是因为我本来就很好,不是因为你!”
“雪岑特!”阿文图尔琳公爵也火了,他也站起来——
大门“嘭”一声,吱吱呀呀地轰然倒地。橡木地板被砸得一声巨响,把两个激动不已的人吓得一激灵。
“什么——”公爵一声惊叫:“侍卫!”
爱维格站在门口,背后是扛着菲斯特的艾尔利希。兰特恩慈则默默站在了主人身后,金色的大眼睛泛着冷光,正面色不善地盯着公爵。
阿文图尔琳公爵还没来得及问质问爱维格和艾尔利希,就被兰特恩慈带着杀气的眼神狠狠刺了一下。他几乎是带着怒火低吼道:“让你的狗闭上她该死的眼睛!”
“拉文德尔·阿文图尔琳公爵。”爱维格清脆的声音响起来。小女巫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却很轻松的盖过了公爵的声音。
公爵喘气如牛,他一扭头就看到周围躺倒了一地的仆人。
“奥根斯戴恩老师。”公爵脸色非常难看:“谁给您的准许进入我的家?!雪岑特?哦,麻烦您离开,我家里不欢迎——”
“不欢迎谁?你儿子吗?”爱维格轻轻一挥手,门就完好无损地回到了门洞上。她的脸色也很难看:“您这样的父亲不少见,说实话,就是那种明明自己不配当父亲还不许别人说的那种。”
“你——”公爵刚往前走了两步,爱维格的手掌向前一推,公爵就像被无形的人狠狠一压,直接撞进了沙发里。
“您和您儿子的事儿,我们回头再说。公爵阁下,”爱维格让艾尔利希把菲斯特的尸体放在地毯上。她指了指菲斯特惊恐的表情和已经开始浑浊的眼睛:“您先解释一下,为什么杀了他?”
“什么?!”公爵身材高大,撞得沙发一侧直接离地一晃。他显然被这突然的转折弄的一头雾水,他咧了咧嘴角,脑袋来回转动着,几乎被气得音调都比往常高了:“什么鬼?!你从哪里扛过来的尸体,来诬陷我?!”
“这是你的仆从,公爵!”爱维格突然发火了。她的个子不比公爵坐下高多少,这爆发出来的气场却如同一只怒吼的狮王,其强劲的压力让公爵也一愣:“你的府邸里死人了公爵,而且和公主被杀案有关!”
公爵原本还愤怒的表情瞬间变了。他眼睛瞪大,眉头也松了,嘴巴颤/抖着,难以置信地看着爱维格:“你……你说什么,什么公主被杀案?哪个公主?哦,天,什么鬼,你到底在……”
“公爵阁下,”爱维格打断了公爵哆嗦的声音:“你不会真的天真到以为我来精灵国旅游的吧?”
公爵喘着气,看着爱维格的表情。他很快就意识到爱维格没有说谎,眼泪在琥珀色的眼珠里蓄满,公爵无措地左右摆着头,嘴巴颤/抖的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哦……不是……”公爵没注意到爱维格已经撤销了他身上的定身咒,他缓缓弯下腰,抱住了脑袋。
“公爵阁下,你可真搞笑。”爱维格还记得雪岑特那充满悲痛的控诉:“对自己儿子这么不上心,对其他人的女儿这么关心,知道的以为您在乎精灵国的未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公主才是您女儿呢。”
小个子魔女极少用这么阴阳怪气的口吻嘲讽人,可见她今天多生气。谁知道抱着头一动不动的公爵却倏地一抖,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下意识用胳膊把自己的脑袋捂了捂,极快地掀了一下眼皮,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惊慌失措被爱维格敏锐地看到了。
“诶?你在心虚?”爱维格皱起眉头。她几步走到公爵身前,公爵却把脑袋埋得更低:“你在心虚?你在心虚什么?你——”
愤怒上脑的小个子魔女突然“啊”了一声,一个激灵。爱维格脸上凶神恶煞的表情裂成了碎片,她死死抿住嘴唇,僵硬地瞄了一眼在旁边同样僵硬的伯爵。
完蛋了。
就连时不时反应慢半拍的艾尔利希也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他默默地缩到了墙角,找了个扶手椅,悄咪/咪地坐那儿不动了。
爱维格家庭幸福,因此前世查案最讨厌那些不负责任的父母。她刚才抱着为朋友出气的想法把公爵一顿狠怼,想着顺便趁公爵情绪激动诈一诈,说不定能知道更多信息……
但是这样,好像……诈过头了。
完蛋了。爱维格死死咬着嘴唇,内心泪流满面:我好像顺便把公爵底/裤也扒了。
这宽敞的空间里度秒如年,空气一下子变得粘稠,周围除了几个人的呼吸声,居然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爱维格感觉到了来自寂静的重量,压得她有点抬不起脑袋。她大眼睛左瞅右瞅,犹豫着再过五分钟,没人说话她就开口问案子了。
——还没到五分钟,雪岑特就开口了。
“父亲……”他声音抖得好似在寒风中走了一整个冬季:“什么意思,公主才是您的女儿——哦,您为什么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