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齐去了一个多月了还没回来,崔龄现在手里富裕了,满心盼着他回来,就可以带着七娘走了。
贺楼伏城觉着有些奇怪,但没有说出口。塔尔齐越晚回来越好,他和七娘就能多待些时日。
别的仆从都恨不得在主子身边多挖几个钱,七娘领了工钱就交给崔龄,平常贺楼伏城赏她的银子又不知道干什么好,重阳节的时候都拿出来“孝敬”贺楼伏城。
贺楼伏城看着一袋子金瓜子脸一阵红一阵青,不知道拿她怎么办。
九月秋高气爽,塾里放了农假,贺楼伏城趁着这个空当把庄子都巡视了一遍。
今年收成好,贺楼伏城心情好没有涨税租,农户们高兴得不得了,连说他是大善人,贺楼伏城很满意这个叫法。
他可是个好人。
转头让几个庄主给当地的世族送了些礼物,估计也入不了这些世家贵族的眼。只是里面有一样不同,听说是前朝王羲之的书法,偶得了一幅,不知真假送给了谢家。
谢家大开品茗会,这幅书法惊艳了众人,连当地有名的大儒都连连惊叹。王家是不会让自己的祖先墨宝流失,花了重金从谢家买了回来,可笑的是买了一幅假的。
然后?然后当然是打了起来。
真刀真枪地打了弄得沸沸扬扬,边陲的小家打了起来,少不得钱的支撑,卖地的卖庄子的,谁也不服谁,死伤无数。皇帝亲自派官彻查,谢相和王相都被呵斥了一番,两家才消停了下来。
要说贺楼伏城得了什么好处,他可是大善人,还是个可怜虫。既体恤农户的苦楚,又不敢得罪权贵。高价收进来的土地都租给了佃客,今年收成好,还能养得起这些人,过完年这些人就要下地给他干活。
今年他吃了亏,明年税租涨个两成不过吧。
贺楼伏城最近喜欢上了喝茶,不是为了附庸风雅,而是他的仆从最近经常吃撑了。
院里换了个汉人的厨子,做的东西也合口味,七娘每次都馋的不行,竟然失了礼数直勾勾地盯着主子的餐食。贺楼伏城还没受过如此炙热的目光,当即就抓住了她的把柄。
崔龄更是清闲下来,七娘晚上不回来吃了,一个人的饭菜收拾起来也简单。
天气越来越冷了,七娘的活越干越多。
她现在不仅要伺候贺楼伏城吃饭读书,还要给他洗脚暖床。这些都没什么,因为贺楼伏城允许她一起吃饭,厨子变着花样做的菜,都是她一天的盼头。
当然贺楼伏城又给崔龄送礼了,嘴里夸着七娘能干,省了他不少事,又夸了崔龄教女有方,年前就给她涨了工钱,成了贴身丫鬟。
七娘还在院里忙活,崔龄被夸得飘飘然,头脑一热便答应了下来。等人一走,静下心来总觉得像是卖孩子的勾当,屋里好不容易来的一点人气风一吹都散了,手里的银子冷得冻手。
贺楼伏城回来的时候,七娘已经打好洗脚水,坐在椅子上晃着鞋,见到他回来,从椅子上跳下来,行了个礼。
贺楼伏城的汉话说得越来越好,七娘的礼数也越来越周全。
贺楼伏城上下大量着她,三个月前做的衣裳现在都有些短了,开口问道:“我还没问过你几岁了。”
“八岁了,过完年就九岁了。”七娘一边跪在地上,用打湿的热布条捂在他的脚上。
果然好看的人浑身都是好看的,十个脚趾头透着淡粉,脚背白皙无瑕,比王寡妇酿的豆腐都要白。七娘也只敢在心里念叨几句,因为这双比姑娘还好看的脚,前几日一脚就能踹断老管家的拐杖。
贺楼府的下人们每个月都要去学几日规矩,正赶上贺楼伏城去庄上巡视,七娘只被管家婆老妈子教了几天的规矩,别的贺楼伏城也不要她学。老管家上次在贺楼伏城这里吃了黄连,抓着七娘的短处扇了一巴掌。管不了主子的事,还管不到下人的事吗?
“脸还疼不疼,上次赏你的药,用完了没有?不够去柜子里自己拿。”贺楼伏城问道。
“不疼,已经好了。”七娘摇了摇头,说道。
贺楼伏城好几日没见着她,一回来踹开了门,从背后抱住了她,下颚蹭着她毛茸茸的脑袋。
七娘正擦着他的书桌,手里拿着抹布条,就这么被抱到床上去。
贺楼伏城藏着一肚子话,他最想问七娘有没有想他。
话到了嘴边看到脸颊映着一个青紫的五爪印,什么话也没说,从床边的柜子里掏出了些瓶瓶罐罐,这些都是金疮药,他平常都备着,以便练武的时候受伤可以用上。从里面挑了一瓶,倒出些粉末,用手帕包着,沾了点茶水,一点一点地擦在七娘的脸上。
说不疼那是假的,七娘吃痛的向后缩了一下。
“公子,我是不是笨手笨脚的。”七娘忍不住问道。
是,你笨手笨脚的,除了我没有人会要你。
“谁说的。”贺楼伏城凑得很近,七娘没脸看他,半张脸火辣辣地疼,知道是在上药,也不躲开。
“没有没有,我做的不好,自然要罚。”七娘知道他说是什么,赶忙摇着头应道。
“公子,您要不换一个手脚伶俐的吧。”七娘难得鼓起勇气看向贺楼伏城,说道。
黑如云子的眼眸映着七娘的脸,那双月牙泉般干净澄澈的眼睛弥漫上了一层雾气。
“我就喜欢笨的。”贺楼伏城手里的动作一顿,回答道,“这些都拿回去擦擦,今日就不必伺候了,回去看看你娘。”
“谢谢公子。”七娘的眼睛又亮了起来,起身行了个礼,把贺楼伏城都吓到了。
“这是管家教你的?”贺楼伏城好像猜到了什么,问道。
“嗯。”七娘歪着头应道,手里握着那瓶药。
七娘连跑带跳地走出门,临了还朝他挥手,贺楼伏城坐在屋里挥手跟她道别,喊道:“快回去吧。”
望着满院摇曳的树影发呆了一会儿。贺楼伏城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
贺楼府有两位管家,一个是负责西院的老管家,一个是负责东院的管家婆。老妈子被他叫了过来,不等贺楼伏城发火,先跪了下去,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苦。
七娘脸上一片淤青那巴掌好像扇在了贺楼伏城的脸上。小公子院里的人都是她管的,有什么事情自然第一个找的是她。
“其他的也没什么了。”老妈子总算是说完了。
贺楼伏城端坐在太师椅上静静地听着,手上的笔走得快,等他写完了满意地看了看,随即又叫了几个其他房里的丫鬟小厮,一个个念给他们听,确有其事便画押,领了碎银子就可以走。
不出所料,老妈子虽然说得过了点,但看在银子的份上也不是不能粉饰一下,大致内容却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
“很好。以后还要麻烦嬷嬷照顾了。”贺楼伏城看着印满了手印的纸,揣在怀里,随后拍了拍管家婆的肩膀,还扶她起来,可算是礼遇至极。
管家婆相安无事地走了出来,脑子还有些恍惚,等她回到住处时,有人跑进来跟她说管家的腿断了。
老管家在贺楼府很多年了,听说是跟着二夫人入门的,在府里做个杂役,混着混着就到了管家的位置。早些年贺楼老爷在外边走商队的时候,家里主事的是他娘,那个时候他还小,贺楼夫人一走,二夫人三夫人接二连三地出头。
等二夫人来的时候,老管家的腿被贺楼伏城踢断了,脸也被打得糜烂,两个奴仆压着他跪下,还有一个站在面前掌嘴。
“造孽啊!”二夫人捏着佛珠,快要晕了过去。
“造孽?”贺楼伏城踢了一脚,说道:“把他拖到街上去,以后也不是贺楼府的人。”
二夫人吃斋念佛惯了,倚在儿子身上,惊得三魂丢了七魄一样,指着他说道:“你就不怕下十八层地狱吗!”
“下都下了,一层和十八层也没什么区别。”贺楼伏城冷眸微阖,看了她一眼,袖袍一挥便走了。
贺楼伏城不信神佛之说,世上若真有神佛,怎么会对他的阿摩敦见死不救。
贺楼府脏得很,难怪崔龄想带七娘搬出去,贺楼伏城终于想到了她们要走的缘由。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不是他的七娘该待的,如果去外面买座宅子贺楼老爷指定不允,若是在这里,七娘总会有一天要走。
老管家的事贺楼伏城做得滴水不漏,人证物证一应俱全,贺楼老爷也无从下手责骂。况且那个老头子贺楼老爷也看着碍眼,东院的管家婆看准了时机,把东院的事也攥在手心里,对着贺楼伏城就是三叩九拜。
东院的消息贺楼伏城现在也能听到不少,赏了她一把银瓜子,又威吓她好好干。
崔龄最近总是心神不宁,睡到半宿总的会惊醒,好在七娘睡在身边,后半夜也能安稳的睡下。
一个月后,年关将近,塔尔齐托人捎了封信回来。
七娘从贺楼伏城手里接过的时候,高兴得一路都是跑回去的。崔龄将那张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连睡觉都压在枕头下,好似一张保命的黄符咒。
崔龄这几个月总是睡不好,吃了点什么下去又吐了出来。七娘以为她病了,哭着喊着去求贺楼伏城放她出去找大夫,贺楼伏城没有答应,将大夫请到家里来。脉象一搭,竟是喜事。
崔龄怀上了,估摸着日子,是塔尔齐走的时候有的。
七娘还蒙在鼓里,崔龄拍着她的肩膀说,要给她生个弟弟,从此七娘就不是一个人了。
贺楼伏城听着不是滋味,这是他始终是一个外人,如果真是个弟弟,倒是有些羡慕他。
七娘摇了摇头,说道:“七娘不是一个人,有娘还有阿玛,还有公子。”
老大夫连连贺喜,崔龄难得多给了一些药钱,开了几副安胎药,贺楼伏城瞥了一眼药单子里面的东西,记了几样下来。又问他要了一份调理身子的方子,里面的东西都要买最好的。
是药都带着苦味,七娘不明白她又没有生病,贺楼伏城天天给她灌苦水,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好了,伺候起来更加上心了。贺楼伏城也很满意,七娘长胖了不少,夜里抱起来不像个木桌腿那样硬邦邦。
除夕夜贺楼伏城放了七娘回去和崔龄守岁。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望着空荡荡的院子,每个人都有家,而他的家就在这里。北风又烈又响,总觉得身后有人在叫他,一回头只有肆意的风。
夜又深了几分,贺楼伏城睡了一会儿,身上也不觉得冷。一睁眼,他身上盖着个狐裘大衣,手里还握着个汤婆子,七娘拿了根树枝在地上写字。
“你怎么来了。”贺楼伏城出声问道。
“公子,你醒啦。”七娘搓着手,哈了几股热气,说道:“外头冷,我娘做了汤圆,公子若是不嫌弃,跟我一起去用点吧。”
贺楼伏城刚想拒绝,一来一回光在路上就得耽搁不少时间,加上天寒路滑。鹅毛细雪可不会可怜他,下的小一点。
“还可以一起守岁,困了就睡我那张床。”七娘跺着脚,身上穿这一件雪白的夹袄,像只冻脚的兔子,扒拉着他的腿,邀请他去兔子窝做客一般。
贺楼伏城也不知在犹豫了什么,七娘拽着他从椅子上起来,然后牵着他的手走了回去。放在平常这么做可是对主子大不敬,不过这是年嘛。
这个年大家过得都安心了不少。
第二年夏天,塔尔齐死了,死在了塞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