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新帝没有登基的时候,南唐民风开放,胡汉一家,其乐融融。
贺楼伏城不喜欢汉文。
他的父亲是个十足十的鲜卑人,却学了汉人的那套。父亲娶了母亲,按照鲜卑的旧俗,这辈子就只有他娘一个人。可是在他前面还有几个哥哥,都是从不同女人肚子里出来的。
三番五次送的都是汉人给他做伴读,贺楼伏城知道自己是拧不过父亲,听说是塔尔齐的孩子,勉为其难的留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贺楼伏城问道,见她没有回答,又用蹩脚的汉文问了一遍。
贺楼伏城长得极为俊朗,两只星眸炯炯有神,眉眼间又卷着一股书生气,如霜似雪的肌肤和墨色的段子衣袍相衬,浑身透着矜贵,换谁被这么看着都会晃神一会。
“我叫七娘。”
这么小的娃娃能干些什么事?贺楼伏城摇了摇脑袋,让她研墨手上出了汗弄得满手都是,整理书籍,他们两个认识的字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况且她的个子还没书架那般高。
要说有什么好的地方,那便是安静了,站在那里仿佛没那个人似的,贺楼伏城也放得开,给了她一本书便能在那里看上一日。认不出的字照猫画虎地抄下来,说是要回去问她娘。日子久了知道贺楼伏城不管她,胆子也大了起来,带着针线过来做工。
贺楼伏城收了她,可把贺楼老爷高兴坏了,给塔尔齐赏了不少银子,还邀请他一起去走商队。塔尔齐心动了,走一次商队,能顶的上他卖一年的马。
贺楼老爷除了姓和长相改不了,恨不得将自己彻头彻尾地变成一个汉人。汉人学的四书五经公子们要学,鲜卑人的骑射也要学。有时候七娘站在一旁一站就是一整天,贺楼伏城也用不着她,光是像吉祥物一样站着就能拿到工钱让娘开心,七娘想了想也不觉得累了。
况且遇上马术课,塔尔齐还会寻个由头让她偷懒。不过她最喜欢徐夫子的课,用不着风吹日晒,还可以坐着,她也跟着贺楼伏城一样听课,只不过徐夫子从不查她的功课。
青面獠牙的面具也不曾在她的梦里出现过,七娘偶尔瞥向贺楼伏城,越看越高兴。
“你看着我干什么?”贺楼伏城皱起眉头问道,那老东西扔了一个不会鲜卑语的汉人摆明了要逼他学汉文。
上一个丫鬟就这么看着他,那天晚上爬上了他的床,太恶心了。
“公子,你衣服破了。”七娘指着贺楼伏城的袖子说道。
“知道了,回去换一件就是。”贺楼伏城不以为意地说道。
七娘心疼地说道:“换一件,可太浪费了。”
“那能怎么办?”贺楼伏城问道。
“可以补啊。”七娘从袖子里掏出了以前吃饭的家伙什,塔尔齐给崔龄买了新的,这些旧的玩意自然就到她的手上。
贺楼伏城没有制止她,那根铁针带着丝线,和他的衣服不怎么相配的颜色,横插竖拉,袖口边的窟窿竟然奇迹般地补上了一块。
七娘身上没带剪刀,最后一点丝线用牙直接咬断了,拉出了一缕银丝。
贺楼伏城惊声说了一句鲜卑语,七娘以为他生气了,连忙将东西收回袖子里,低着头说道:“公子,补好了。”
七娘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贺楼伏城转头就被叫走了,轮到他射箭了。
拉弓搭箭,白光闪过,箭尖扎进了稻草编的靶子里。
霎时间,旁人捂着嘴笑得身子都抖了起来,这个结果只比“三不沾”好一点,至少射到了靶子上。
贺楼伏城叹了口气,装作无事地下场了,手上的弓箭扔给了七娘,坐在太师椅上撇起茶沫子。她就那么站着,什么表情也没有,连贺楼伏城都忍不住想问她刚才那一箭如何,千言万语在心里翻来覆去,始终凑不出一句汉文。
他不会汉文,难道七娘就不能说两句,好的坏的都无所谓。
主仆俩一个说不出话来,一个不问不答,像个摆件一样站在一旁,甚是安静。
刚想发脾气,想想她好像没有做错什么,烦闷的心情无从宣泄。走过来的公子小姐,时不时斜眼瞟了瞟他们,毕竟他们这对主仆的氛围实在是太怪异了。
“看什么看!”贺楼伏城抓过桌子上的茶杯,随手向对上眼的下人砸了过去,准度和刚才完全不一样,直接砸上了那人的脑门。
七娘还没反应过来,贺楼伏城说了句鲜卑语,便无端地发怒,等她晃过神来,几步之外的人脑袋上砸了个大窟窿,鲜血像漏水的汤瓢一样流了一脸。
砸了个下人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二公子觉得自己的面子过不去,上前呼了一巴掌,七娘跟着塔尔齐一段时间,身上那股护犊子的劲立刻拦下了那只手。没等二公子发脾气,贺楼伏城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人踹飞了几米远,看样子出了十成力气。
二公子撞到了柱子上,吐了一口鲜血,主仆二人也算受了“成双成对”的血光之灾。
贺楼老爷带着酒气回来,看着二姨娘抱着昏睡过去的儿子哭得梨花带雨,见者无不心疼。
七娘只是个下人,七八岁的模样又有塔尔齐的关系,不是自己的孩子,贺楼老爷也没追究她的责任,让塔尔齐把她领回家。自己拿着马鞭气冲冲地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连面也见不到,罚了贺楼伏城去跪祠堂。
汉人的祠堂密密麻麻地都是祖宗牌,贺楼家的祖宗牌一只手数得过来,贺楼伏城没有反抗,跪在祠堂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娘的牌匾。
塔尔齐忍不住问起七娘事情的缘由,七娘如实地说了,塔尔齐没有怪她。崔龄听完欲言又止,作为下人七娘做的没错,可是小公子不说缘由地打人,七娘成了不义的帮凶,这就不行了。
塔尔齐见她为难,解释道:“小公子五岁便没了娘,草原上没有娘的孩子是会被饿死的。”
崔龄也听过这座宅子里的事,东院头住着些姨娘,要叫“夫人”。西院原本只住着一位正室,死了好些年,现在只住着小公子一人,剩下的都是下人旁属。贺楼老爷生了好几个个儿子,女儿更是数不清,还有些养在外面,东院现在又有一位夫人怀上了。
小公子的母亲虽是贺楼老爷的原配,但走了许多年。贺楼老爷把那些姨娘们都当夫人看,各房互相穿小鞋的事层出不穷,贺楼老爷不恼还以此为喜,可怜了小公子,这件事新仇或是旧恨崔龄也说不好。
“七娘,过来。”崔龄抱着她,说道:“咱做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多的事咱以后不要管了。”
崔龄看的清,若不是有塔尔齐这层关系在,今日的罪一并安在七娘头上,二公子也有了交代,小公子也不用去跪祠堂,她的七娘非得叫他们打死了,这也让崔龄更想搬出这座宅子。
“娘这里匀了些饭,等会啊去给小公子送过去。”也算是她赔罪了。
七娘还没个子还没长开,手里提着个食盒,从后门偷偷溜了出去,饶了一大圈才到了祠堂。
平日里没什么人来,活人的事尚且忙不过来,谁还管死人的事。
明堂里的烛火通明,敞开的木门灌着冷风进来,七娘走到门前,瘦小的影子都被拉长了几分。
贺楼伏城以为是他爹说了句语气不太好的话,转头看去他的丫鬟提这个食盒,吓得愣在了门口。
好在是鲜卑语,贺楼伏城叹了口气,问道:“你怎么来了?”
“娘说给你带饭。”七娘说道。
七娘跨进来,放下食盒,左右打探没有人,把门合上,崔龄说这是偷吃可不能被人发现。
一层的食盒子,里面装着什么打开盖子一眼能看得到头,都是些家常小菜。
七娘一种一种地从食盒里拿出来,仔仔细细地说着菜式,指着那一盘烧鸡,说道:“公子,这个最好吃。”
贺楼伏城跪在蒲团上,看了一眼,这些东西往日里上不了他的饭桌。
“公子吃些吧。”七娘推了推面前的饭菜,说道。
每天就指望一日三餐才有些盼头,七娘觉得跪祠堂不可怕,不让吃饭那才是天塌下来的事。
“阿摩敦也不想公子饿着。”七娘自然而然地说出口,露出一小截贝齿刮着干裂的唇角,眼神盯着那盘烧鸡。塔尔齐教过她,如果回去草原,她应该叫崔龄“阿摩敦”。
“阿摩敦。”贺楼伏城低着眼,随后仰起头,哽咽地说道。
阿摩敦,是鲜卑语母亲的意思。这还是外人第一次提起他的母亲。
七娘听他没有动静,要是触了主子的霉头可不好,抬头看去,贺楼伏城的仰着头下颚挂着两滴泪珠。
那一夜,贺楼伏城哭抱着她哭得肝肠寸断,比戏台上的人演的还要夸张。
小孩子的情绪是最容易被感染的,七娘本来没什么好哭的,听着他哭了好一阵,自己也跟着哭了起来。哭到累了,她竟然趴在贺楼伏城的肩上睡了过去,等到了天明,外头射进来一缕阳光,两个人都被吵醒。
往后,七娘极少见贺楼伏城哭过,最多也只是眼角挂银豆子。
那个时候她想到了她娘和公子的娘一样,成了块冷冰冰地牌子,汹涌的哭意怎么也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