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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不可兮骤得 第20章 第二十章

作者:五月不系舟 分类:仙侠玄幻 更新时间:2024-01-29 10:46:06 来源:文学城

数日前,乙卯夜,楚宫。

明月高悬,月光洒落在宫门前的路上,仿佛积了几汪潭水。几名守门的阍人倚着宫门昏昏欲睡。

风声穿过树梢,草叶间传来鏦鏦铮铮的声响,是金铁相击才能发出的动静。忽然这阵声响动静里,夹杂着野狐嚎叫,令人不禁毛骨悚然,中间又混着几声高呼:“王至矣!王至矣!”

阍人闻声瞬间清醒过来,乱作一团。有胆大的提着武器走近:“我奉王命守中门之禁,何人在此?”

不远处的草丛中火光摇摇,钻出一串慌张的人来,跑在前头的那个人是长年跟在蔡公弃疾身边的斗成然,几名阍人都识得他。

只见斗成然头发蓬乱,头冠歪落在耳畔,一边向王宫跑来一边在呼喊:“王至矣!王至矣!蔡公兵败被杀,楚王大兵,随后便至!”

胆大的阍人闻此也不免大骇,立马丢下手中的武器,拔腿就向城外跑,边跑边学着斗成然的话嚎叫着:“楚王大兵进城了!楚王来复仇了!快跑啊!”

安静的郢都顿时家家户户传来哭啼声、惊叫声,有些男子穿了一半的衣裳就爬上城楼去望着楚王来的方向,月光下的树影晃得张牙舞爪,活像被战车碾过的样子,城上的男子完全相信了城内四处的呼救声,着急忙慌地跑回家中把值钱物件藏起来,要领着家人外逃。

慌不择路中,男子撞上了同样要逃跑的人,几个人一同摔在地上,被后来之人踩碎了趾骨,断了腿。道路上相撞之人繁多,有贼人趁机抢掠盗取财物,又与受惊的屋主相遇,便举刀而杀,血溅三尺,流出的鲜血混着被踩碎的骨肉,一时城内哀嚎之声不绝。

城内的哭嚎声惊动了在寝宫休息的子比,他掀开床帷,胡乱披上外衣,赤脚跑出门外,门外无人值守,宫内已有火光冲天。

子比内心大乱,跌跌撞撞向四弟住处跑去,斗成然已跑入王庭,来到宫门前。他边挥舞着路边捡到的破损旗帜,边哀嚎楚王归郢,忽从慌乱人马中,看见扶着廊柱向外逃窜的子比,便强行掩住眼角的笑意,将手中的旗帜“咣当”一扔,掐了虎口一把,涕泗横流地扑向子比:“公子!是我啊。”

子比闻声转头,连忙抬手扶住了将要摔扑的斗成然:“子旗(斗成然字子旗),你怎会在此?我五弟何在?”

只见斗成然抹着眼泪道:“蔡公兵败被杀,楚王闻君擅立,甚怒。今兵已入城,欲同当初辱杀蔡侯与庆封那样对付您,您须尽早为自己打算,避免人前受辱,臣亦逃命去矣。”

斗成然言辞恳切,说罢便慌慌张张地向外逃窜,子比闻言跌地痛哭:“五弟啊,你兵败死了,留我一人可如何是好。”

来往逃窜的宫人路过,抱着家当,颤抖着靠近,尝试扶起子比,抹起眼泪道:“楚王残暴,公子速逃命也。”

子比双腿被吓得发软,站不起身子,只顾同宫人一起抹着眼泪,宫人放弃了将他扶起的想法,收手重又揣紧怀里的珍宝,向宫外奔去:“公子照顾好自己,鄙人逃命去也。”

子比见那宫人这副样子,又哭了一时,双腿才恢复好些,扶着廊柱喃喃:“五弟已死,我该怎么办啊。”忽又想起什么,拍着手惊叫道:“四弟!四弟!对!我要去见他,他还不知此事,不!不行!来不及了,我要向宫外逃去!”

正在子比来回乱转间,四处寻找哥哥的子皙找到了他:“三哥,我听斗成然说二哥回来了?”

子比一见他,冲上去相抱大哭:“四弟,如今我只剩你了,你说该怎么办啊?”

子皙:“我们快逃吧。”

子比:“蔡、陈尽归楚,五弟已死,如今能逃向何处?”

子皙:“楚王归郢,四处的诸侯国都将向他臣服,除了晋这样的大国,不会再有国家敢收留我们。”

子比:“十二年前,二哥杀长兄之子后,我便逃往了晋国,晋国收留我多年,如今晋国国内六卿相争,架空晋公,我归来不久带着楚王的怒火再次逃往晋,晋国势必不再愿意留下我。”

子皙:“那便向东,逃往吴、越。”

子比:“吴、越均是小国,又与楚有仇,不会收留我。”

子皙:“向西,入巴、蜀。”

子比:“巴国为蛮夷之地,土风敦厚,与楚世战为仇,我若入巴,巴人必杀我。蜀国远隔崇山,不通人烟,山路险峻,去不得。”

子皙:“向西北,入秦。”

子比:“山遥路远,溯汉水而上,楚王会追上我,届时必折辱虐杀我。”

子皙:“天下之大,竟无处可逃,天要亡我,该当如何?五弟误我!”

宫外又有人跌跌撞撞高呼着通报:“楚王已入宫来!正斩杀罪臣!”

“噗——”一声刀剑入肉的声音,喷溅的鲜血洒了一地,那人横尸在地,杀他的人抹开满脸鲜红滴落的血,嘴唇颤抖着念道:“我追随楚王,先杀你这罪臣!”

宫内受惊而相杀者乱在一处,子比闻言吓得跌倒在地:“吾亡矣!吾亡矣!”

子皙眼中闪过精光,提起身旁散落的佩剑,向子比走来。

子比奋力指着他说道:“四弟,杀了我,你仍是罪臣,二哥残暴,不会放过你的,届时会在人前,像对待庆封那样,除你的衣,杀你的头,让你全家绕市受辱,不得安宁。”

子皙“哇”的一声放声哭出来:“那我该怎么办?”他想起熊虔对付敌人的那一套,浑身颤抖着,“士可杀,不可辱。”说罢,心一横,举剑刎喉,血喷了子比一脸。

子比见状,又哭又笑:“士可杀,不可辱。四弟,我同你去。”他爬向子皙的尸体,拿起他的配剑,效仿子皙,割了脖子。

一夜混乱过后,楚宫横尸遍地,阳光照耀下,殿门满是褐色的干涸血迹。

斗成然率领众人,大步招摇地走进宫门。他以手掩面,皱眉道:“好重的血腥味,你们去打扫一下,准备迎接蔡公。”

躲了一夜的宫人,怯生生地伸出头瞧着他,斗成然笑道:“蔡公大胜归来,还不快请百官前来迎接,躲起来做什么?”

城外马蹄扬尘,一队大军疾驰入城,城内百姓惊疑以为是楚王归来,却见军前战车上坐着一人,笑容满面,得意至极,原是蔡公弃疾。

弃疾昂首阔步走入已打扫干净的楚宫,笑道:“二哥已死,我从汉水里捞到了他的尸首,大家莫慌,我三哥,四哥呢,怎么不出来见我这弟弟呀?”

才有人通报:“昨夜宫内大乱,皆以为是楚王归来,两位公子惊惧而亡。”

弃疾闻言,瞪大了眼,吸了几口气,故作伤心哭道:“怎会如此啊,我的三哥,四哥!你们死的好惨啊,快领我去看看。”

直到见得二人尸首,弃疾才放下心来,坐地佯哭了一阵,拳头捶地对左右说道:“三哥、四哥之死令我心痛,几欲同去,但国不可一日无首,想我兄弟五人,如今剩我一人,我实在伤心不已。你们说我该怎么办呀?”

左右有聪慧胆大的立刻顺着他的话接上一句:“请您继任王位,兴盛大楚。”

接着便有人跟着呼号道:“请您即位,兴盛大楚!”

“请您即位,兴盛大楚!”

弃疾听着他们的呼号请求,抹干净眼泪站起身子来,示意安静,开口道:“既众望所归,重任在肩,我实在不能推辞,只能勉强即位,三哥、四哥,你们且安心去吧,我必会壮大楚国,以告慰你们的在天之灵。”

几日后,弃疾改名熊居,自立为楚王。郢都市井之间逐渐隐隐有流言传出:“前日里王城大乱,原来全是蔡公的计策,如今先王之子仅剩他一人,可叹可叹。”

说完之后,众人只摇摇头:“这宫廷之事,谁也说不准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又与我们有何干呢,吃饭吃饭。”

安定楚宫之后,熊居令斗成然负责营葬几位兄长的事宜。

他先前带兵搜寻熊虔,未有所获,回城时为安民心,特意将一囚犯男尸换上楚王的服饰放至汉水的上游,再从下游捞出,尸体被水泡得面目全非,便足以伪作熊虔尸首。如今他张榜告知国民,熊虔之尸已寻得,谥曰灵王,将归葬王陵,望民心安。

星河与涂山衡赶到时,熊居已然称王。星河高悬于郢都上方,布满星光的衣裳随风而动。她看向脚下的城池,怨气笼罩着全城,如海浪翻涌。

星河:“好重的怨气。”

涂山衡:“是妖孽作祟么?”

星河:“我探了一圈,只有怨气,未见妖气。这里应该有过一场暴乱,冤魂缠绵故土,不愿离去,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涂山衡:“那便拘一缕魂魄问上一问。”

星河:“冤魂若知前后因果,便不冤了,只怕他们也困在局中。”

说罢,星河挥袖,双手结印,额间神光大放,玄云聚集,一场风雨洗净了满城怨气,透明的魂魄顺水而下,经地底黄泉,流入蒿里。

星河:“阿衡,我们下去探查一下吧。”

她扮作西方来的行商,四处打听下才知晓前些日子城内所发生的事情。

涂山衡气哼了一声:“为一己私利,搅乱一城,岂有此理。”

星河拦了他一下:“福祸无门,惟人自召。阿衡,性子别这么急。”

之后,星河带着涂山衡于郢都探寻了一遍,未见得章华台宫人口中那引发郢都之乱的野狐。

但她仍旧有些担忧此地有妖邪作祟,想及自己未入楚宫,为免传言中的野狐妖邪躲在宫中,她便以华美的绸缎请开楚宫大门,那绸缎为天神所织,轻薄若云,光华烂烂,似有真实的繁花沿着布匹盛开。

飞檐翘角的楚宫大殿内陈设精美,新任楚王熊居坐在上首,面上不见喜怒,威严自发,对着星河说道:“你说你自昆仑来?难道你们昆仑的仙人也想效仿蜀国的巫咸,与我大楚通商吗?”

星河:“自庄王之世,楚为诸侯之长,昆仑地处蛮荒,理应来朝。”

熊居大笑,接受了她的献宝,并赏赐了些金银。

星河趁机放出神识在宫内查探了一圈,仍未见妖孽,悄悄对涂山衡摇了摇头,便同他一起退出了楚宫。

直至宫门外,她方才叹道:“我见楚宫内,只有**,却无妖孽,想来这郢都的怨气是人的野心无穷,而与外物无关。我观那新任楚子运数未尽,在这乱世,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也没什么可干预的。只是熊虔已自裁于你我面前,不知这尸首怎会从汉水中捞出,你同我去王陵检视一番吧。”

待二人隐匿身形,私入王陵,只见斗成然正在操办营葬事宜,星河悄悄用灵识探了棺椁,确认这尸首并非熊虔,对涂山衡说:“熊虔的尸首不在这里,此人是死去的囚犯。应是新任楚子寻来伪作熊虔之尸,以安民心。”

涂山衡:“那熊虔已死,其尸首岂不是仍在荒野?”

星河:“多半是由申亥下葬了。”

涂山衡回首看向巍峨的楚王陵,陵中葬的却不是楚王而是一介戴罪男囚,不免叹道:“一代诸侯,生前骄奢淫逸大兴土木,死后葬以三寸之棺,化为乌鸢蝼蚁之食,不知他的亡魂又作何感。”

星河:“命有恒常,世事一体。此事已毕,咱们该走了。”

涂山衡闻言又转头看她,眉头微皱:“去哪儿?人间的公理不用再主持了吗?”

星河:“天行有常,人间之事岂由我们决断。”见他不懂,她又掰开了说,“如今楚国公子仅剩他一人,楚自康王,经郏敖(康王之子,熊虔所杀)短命,灵王(熊虔)好战,訾敖(子比)之乱,楚人累受战乱之苦,若再有国君轮换,谁又能担当重任?国将不国,此其一。

子比迟疑,子皙怯懦,凡事仰仗熊居,二人谁堪为君?乱象自有因缘,此其二。

万物顺乎道,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何须你我以盲目聩耳,代为司职?此其三。

万物有利弊,插手人间事,得利者奉我为神,失利者视我为妖。世上无有百利无一害之事,故而神与人各司其职,互不干涉,此为玄帝绝地天通时创立的规矩,此其四。”

涂山衡:“说了半天,不过是不得对付凡人呗,那送几句教诲总行吧?”

星河略有疑惑地看向他:“你准备怎么教诲?”

涂山衡轻哼了一声:“你猜。”

月上中天,一只白狐越过重重宫墙,钻入新任楚王的帷帐之中,雪色九尾在它身后招摇。熊居只觉有阵风吹过,抬头便看见一双湛蓝的狐狸眼,随后便头脑昏沉,发出梦呓:“我将善待国人,休养生息,录功用贤,君臣一体,复陈、蔡之祀,使四境安谧。”

待熊居说完,白狐一甩九尾,蓬松的绒毛掠过熊居的脸,他又倒下睡了过去。

白狐对着身旁萤火般的五彩星光昂起头颅,皱了下鼻子,湛蓝的眼睛恢复成金子般璀璨的色泽,轻巧地踮脚一跃,便离开了楚王寝宫。

那星光是星河隐匿身形后留下的影子,她一路跟着白狐,见他对熊居所做的一切,不免笑道:“我倒忘了,九尾狐天生拥有幻变之术,尤擅蛊惑,你可以哄着熊居自愿去做一些好事,这我得给你记一功。对了,阿衡,现在你应该心气平复了吧,那咱们便原路返回天宫了。”

白狐边踩着巍峨宫墙向宫外走去,边对她点头道:“嗯,回去吧,还是从昆仑走天门吗?”

星河:“自天地封印之后,上下往返只有昆仑天门一条路。”

二人回程时途经棘邑,此处恰为申亥家所在,便想去看一眼熊虔埋骨之地,毕竟熊虔多年来与九岗山的山精命运交缠,若是他死后有怨气残留,埋骨处或许会不太平。

熊虔葬于一片野地,新填的黄土堆光秃秃的十分凄凉。涂山衡不免叹了口气:“棺三寸以朽体,衾三领以覆恶,何必如此。”

星河眉头微皱,只见光兀的坟头上萦绕着几圈淡淡的哀怨,灰蒙蒙的怨念深重,却无凶恶之象,不由感到奇怪。

这怨气的来源必然不是熊虔,否则以熊虔之暴虐,若有怨气必会凶恶至极。但这熊虔之墓里的怨气不是熊虔又会是谁呢?

星河以手于虚空中轻点坟头方向,将这萦绕坟头之上的怨气本源召唤出。她指尖闪过微光,便见土黄色的坟头上升起淡淡的青紫烟雾,烟雾慢慢凝聚,幻化成两位不过豆蔻年华的少女。

两位少女均面色青白,双目突起外翻,泪水从突出的眼眶里不断流出,漫过坑坑洼洼的脸部,颈部还有红紫色淤痕,星河推测她们应是生前被扼杀的。于是她开口询问二人遭遇何事,那两缕飘渺的紫色幽魂烟雾只作嘤嘤哭泣之声,却不能回答。

星河摸了摸鼻子,叹了口气,她们三魂七魄已散了一半,早就随着地下的暗流入了黄泉,现在虽然将她们唤醒,也不过是两个痴儿,问不出什么东西。

也不是无法处理,星河毕竟主宰黄泉,散入黄泉的魂魄只要还未入蒿里,那循着她们生前的记忆寻找,便能将其唤回。而寻回散入黄泉的记忆,需重历一遍生前之事。所以星河迅速捏诀,随着手诀变换,坟头上暗紫色的烟雾覆上她的额头。

星河的神魂顺着烟雾,飘向少女们的记忆深处。

初夏的夜晚,风有些凉,吹得少女房间的木门晃动作响,四野寂静,少女耳边只剩单薄的木门撞击声,“咚——咚——”。

她爬下塌,试图关紧房门,倏忽门被推开,夜风吹了满屋,父亲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外,身后的树影如鬼影,在风中张牙舞爪。

父亲:“你们同我来。”

少女回头看了眼躲在身后发抖的妹妹,握紧了她的手,便跟上父亲的脚步。她记得昨日傍晚时分,家中的客人自缢于房内,死状如老人口中的厉鬼,令她害怕不已,她吓得连忙去寻父亲报丧,父亲闻讯后在堂前痛哭,她不懂父亲为何如此伤心。

而今不过五更天,残月已落下,夜色漆黑,夜风寒冷,她和妹妹身着单薄地跟着父亲来到那位客人的下葬之处。

客人葬于荒野,一路上虫声啾叽,父亲阴沉着脸不说话,只埋头向前,她跟随着父亲走在泥泞的野草地上,看不清脚下的路,时有虬枝从道旁横生,绊住了她,幸同妹妹互相搀扶才不至于摔倒。

一步踩入泥坑,从草叶间腾出两团蓝绿色的火焰,绕着她飞,那诡异的火中似有嘤嘤哭声,将她吓得尖叫出来,叫声划破夜空,栖息的乌鸦被惊起,“嘎嘎”乱叫。

“乱叫什么?安静些!”父亲斥责了一声,她立马闭上了嘴,抽泣声从喉咙深处钻出。她浑身抖了起来,有些冷,不明白这样的夜,为何父亲要带着自己来到这荒郊野外。

直到他们来到那墓坑前,她按父亲的指示又跪又拜,经过了一串奇诡的仪式后,父亲让她和妹妹爬进坑里。

那坑里躺着一个死人,她不敢进去,只跪在父亲面前哭泣着请求放过她。她隐隐约约知晓,一旦进去,就不能再出来了。

父亲见她不愿意,便强行扒下了她和妹妹的衣服,将祭酒倒在她们身上,晚风吹过,酒液带走了她们身体的热量,两人抱在一起颤抖着大哭。

父亲将她们推入坑里,试图掩埋,她们挣扎着向外爬,掩埋的泥土渗入她们血,父亲见她反抗尤甚,跳下来扼住了她的脖子。妹妹爬过来试图替她掰开父亲的手,但父亲的力气太大了,只一推,妹妹便摔在一旁,脑袋磕出了血。

她紧紧掐住父亲的手,双腿踢蹬着,努力张大嘴想要呼吸,头顶的星星泛出令人晕眩的白光,父亲冷漠的脸变得模糊,有泪落在她的脸上,她张了张口无法喊出最后一声“父亲。”

如碎冰般寒冷的泉水刺痛着她的肌肤,似乎有无数的银针刺穿了她的骨肉,她的幽魂飘荡在一片黑暗中,肉与骨逐渐被冰冷撕裂分离,意识愈发混沌,顺着这痛苦与黑暗的泉水向下漂去,漂向一片更加寒冷的冰窟之中。

她的幽魂在嚎叫,却又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这片世界寂静得如同无底之洞。

这是亡魂的世界,冰寒刺骨的黄泉水会生生刮去她所有的记忆,将魂魄冲刷成碎片,成为黄泉尽头,那处亡魂归所——蒿里的养分。

星河的神魂在少女记忆的迷雾中重历了她生前最后的时光。烟雾退散,那刮骨般的痛苦仍有几分残留,令她恍惚。

涂山衡只见她面色发白,身体微颤着有些站立不稳,他两步赶到她身旁,抬手扶住了她的双肩:“师尊,怎么了?”

少年的热气透过掌心传来,驱散了黄泉的冰寒,她转头看向他,眼中还蓄着一点少女留下的泪光:“是……人殉。”

人殉,自古以来的凡人总以为人死后的幽魂还在,需要奴仆侍奉,埋骨之时便会将活人一同填进墓穴。

星河说完才回过神来,她眼中的泪意消退,面色愈发沉冷:“自绝地天通始,便禁以活人殉天,凡人总以为死去的先祖会上天成仙,往往不尊敕令,以活人殉葬,祈望他们能够侍奉先祖,也不看看他们有什么德行,也能成仙?如此逆天之行,必有果报。”

涂山衡见她着实气得狠了,问道:“师尊,可是要降惩?”

星河闭上眼,轻轻抬起手,身侧淡紫色烟雾凝成的少女们仍在哭泣,嘤嘤声萦绕在她耳畔,勉强辨得几声“父亲”。

星河又睁开眼,清澈的双眸凝视着面前两位少女:“你们是为熊虔殉葬而亡,也算是因我之故,可愿意同我回天宫,有灵气养育,可修补魂灵,永享安宁。”

姐姐与妹妹对望一眼,说道:“我们只想留在父亲身边。”

星河:“你们的父亲扼杀了你们。”

姐姐:“圣人慎徽五典,五典克从①。父虽杀子,子亦不应失去孝道。何况祭祀天、地、人的三礼,有制定好的规矩,天子杀殉,众者数百,大夫杀殉,众者数十,厚葬久丧②,自古皆然,家中贵重的客人死去,按处丧之法需要以我为牺牲,如何算是我父亲的错呢。”

涂山衡闻此言,不可置信地说道:“这是哪来的道理?”

星河放下了捏诀准备降惩的手:“你们既为牺牲,即便之后死而复生,回到父亲身边,他也不会留下你们。”

姐姐:“我们不愿重活,人生在世总是要死的,再历一次死亡,实在痛苦,只想步入幽冥,履行我们的使命。”

星河:“你们的使命并不存在,殉葬之人于九幽之地侍奉亡故的先人,只是凡人一厢情愿的想法。天道是公平的,无论神仙还是凡人,所有死者的幽魂都会同样随着黄泉水,流入蒿里,化作云烟。你们生前并不愿意殉葬,死后反倒愿意追随,是什么束缚了你们?是十三年来,你们父亲日复一日的训诫吗?是周边所有人异口同声的告诫吗?他们口中讲述的天理,便是正确的吗?你们不想看一看这世界究竟是何模样吗?”

姐姐:“在家孝顺父母,在外认真劳作,前进时不要东张西望,俯身时成为献给神灵的牺牲,这便是值得感到愉悦的事了。自古而来的规矩,是我们应尽的本分。”

涂山衡再忍不住:“自古以来?本分?我居此地千五百载,从未见过人殉。自古以来,江汉之民共御水患,共享收成,未有高低贵贱之分,不见奢华享乐之风,神与人共生共长,和平而均等。

自楚人入我江汉,带来了殉葬制度。所谓楚人,不过出自殷商的一支,居此地区区六百年,也敢妄言一句自古以来,数典忘祖,愚蠢之至。你们为牺牲,不反抗蒙天蔽地的统治者,却带着自我献祭的祈望,还以为这是什么使命,难道不知道天道之下,一视同仁;古之先圣,能者居之?”

星河拦了一下涂山衡,对二女说道:“你们保有虞舜的孝心,命不该绝,如今却仅余幽魂一缕。既不愿离开故土,又不能肉身归家,便做这家乡水泽的守护之人吧。”

姐姐:“我们愿永守故土,以全殉王之责。”

星河:“那你们随我来。”

注:

①慎徽五典,五典克从——《尚书·舜典》

译文:慎重地赞美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五种常法,人们都能顺从。

②天子杀殉,众者数百,寡者数十;将军、大夫杀殉,众者数十,寡者数人。——《墨子》

译文:天子杀死奴隶来陪葬,多的要杀几百人,少的也要杀几十人;将军、大夫杀死奴隶来陪葬,多的要几十人,少的几个人。

3、“考古发现的真正人殉含义的实例,最早见于商代中期,迁殷后的两百多年间,人殉现象逐渐增多。”——黄展岳:《中国古代的人殉人牲问题》

4、“据考古资料显示,楚国人殉现象最早发生在春秋中期。”

“从地域看,楚国人殉现象在湖北地区和受中原文化影响较大的河南地区居多,在距离楚都政治中心较远的湖南、安徽等地较少。”

“楚国人殉可能是受中原文化的影响。因此,受中原文化影响较大的地区和距离楚国政治中心较近的地区出现人殉的时间应当相对较早 楚国贵族中的蛮裔依然保留本族的丧葬习俗,不尚人殉。”——杨茂.楚国人殉研究[D].重庆:西南大学,2010:16-19

5、“这些(两湖地区)“古城”没有出现明显的社会分层和阶级分化现象,比如,没有特别奢华的墓葬和首领宫殿,战争和屠杀的迹象很少,人祭现象也一直不多。这些都和稻作文化区依赖协作、联合建设水利工程有关。

这种比较和平、均等的稻作社会,还有与之“配套”的原始宗教理念……我们不知道这些行为的具体含义,但它们的社会功能比较清晰,就是群众参与性强,没有财富门槛。这和缺乏战争与人祭的社会环境比较搭配。”——李硕.《翦商:殷周之变与华夏新生》

6、“王沿夏,将欲入鄢。芋尹无宇之子申亥曰:“吾父再奸王命,王弗诛,惠孰大焉?君不可忍,惠不可弃,吾其从王。”乃求王,遇诸棘闱以归。夏五月癸亥,王缢于芋尹申亥氏。申亥以其二女殉而葬之。

观从谓子干曰:“不杀弃疾,虽得国,犹受祸也。”子干曰:“余不忍也。”子玉曰:“人将忍子,吾不忍俟也。”乃行。

国每夜骇曰:“王入矣!”乙卯夜,弃疾使周走而呼曰:“王至矣!”国人大惊。使蔓成然(斗成然)走告子干、子晳曰:“王至矣!国人杀君司马,将来矣!君若早自图也,可以无辱。众怒如水火焉,不可为谋。”又有呼而走至者曰:“众至矣!”二子皆自杀。

丙辰,弃疾即位,名曰熊居。葬子干于訾,实訾敖。杀囚,衣之王服而流诸汉,乃取而葬之,以靖国人。使子旗(斗成然)为令尹。”

——《左传》

译文:楚灵王沿汉水而下,打算进入鄢都。芋尹无宇的儿子申亥说:“我父亲两次触犯王命,灵王没杀他,还有比这更大的恩惠吗?对国君不能忍心不救,恩惠不能背弃,我要跟从灵王。”便去寻求灵王,在棘门相遇,便一起回来了。夏五月二十五日,灵王在芋尹申亥家上吊自杀。申亥用他二个女儿殉死安葬了灵王。

观从对子干说:“不杀掉弃疾,即便得到国家,还是要受到祸害。”子干说:“我不忍心。”观从说:“人家将会狠心地对待您,我不忍心这样的结果出现。”便出走了。

国内民众经常在夜里大呼:“灵王进城了!”十七日夜,弃疾派人四处奔走大喊说:“灵王来了!”国人十分惊恐。又派蔓成然跑去告诉子干、子皙说:“灵王来了,国人杀司马弃疾,马上就要过来了!君王如果及早拿定主意,可以免于受辱。众人的怒火就像水火一样厉害,已无计可施了。”又有人高叫着跑来,说:“大伙儿来了!”子干、子皙都自杀了。

十八日,弃疾即位为楚王,改名为熊居。安葬子干在訾地,就是訾敖。又杀了个囚犯,穿上灵王的服装,让尸体在汉水漂流,然后捞上来下葬,用来安定人心。任命蔓成然为令尹。

——————————

我真的会笑,小狐狸是江汉地区的原住民,他们从没搞过人殉,他时隔多年回乡,看到还可以这么干,而且被献祭的人还很狂热,他人都看傻了。

涂山衡:“我那悠久的天下为公的文化呢?人殉到底是什么啊?我成文化流民了?”

是的呀,你没有家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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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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