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暮渐沉,连尘和沉如绰走下楼梯,棉花糖人从柜台后探出头,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们,“夜不归宿的坏孩子,会受到惩罚。”
连尘瞥了它一眼,不做理会,长腿一迈出了酒店门。
街道上的店铺都熄了灯,四周一片黑暗。时不时传来姜饼人巡逻的踏步声。
“害怕吗?”他的声音平静柔和。
沉如绰一愣,“不怕,一回生二回熟。”
连尘低头笑了笑,“进步很大,你适应这里的速度很快。”那个蜷缩在角落偷偷流泪的小孩已经可以说出一回生二回熟这样的话了。
沉如绰冲他扬扬头。后来他才知道不是每一个进入副本的人都可以遇见带他们过副本传授他们经验的连尘,大多数人都以命求生路。
不知不觉间,他们走到了王国最中心,外表是音乐盒的喷泉幽幽地传出儿歌声。沉如绰拿出了那截断指,指向喷泉的方向。
暗夜里,断指发出红光,越来越明亮。喷泉的水越喷越高,在水雾中逐渐出现一级级白玉阶梯。
喷到最高处,王宫的底部浮现,自下而上显现出金碧辉煌的王宫。
他们一步步走上台阶,宫门缓缓敞开。
“咯咯咯,我就知道你们会回来。”国王粗重怪异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
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国王靠在王座的扶手上,冲他们咧开嘴角笑。他的身边没有守卫,像是笃定了连尘不敢对他动手。
连尘牵着沉如绰沉默地走向他。
“咯咯咯,蠢人的感情就是可悲又好笑,你说,如果我把公主押过来,用刀抵住她的喉咙让你用旁边的人来换。你会不会做出像她一样愚蠢的举动?”国王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觉得颇为有趣地咯咯笑。
“来人!把公主带过来!”他尖锐的嗓音落下,姜饼人押着公主从黑暗处走出。
明明只过了不到一天,公主却更加憔悴了。沉如绰的目光向下移,惊恐得想呕吐。
她的腹部被划开一大个口子,腹腔隐约可见,鲜血淋漓向下滴落,肠子向外流出,又被守卫粗暴地塞进去。她疼痛得倒吸凉气。
“轻点,我还没吃完呢。死了就不新鲜了。”国王不满的的说,随手将一个酒杯砸向姜饼人。
愤怒像火一样灼心,沉如绰握紧了拳头,他感觉到连尘指尖僵硬,像在忍耐某种情绪。
“一会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害怕,去找王子,他就在王宫里。”连尘低声说,低沉的声音难掩怒意。
“好。”沉如绰看着痛苦呻吟的公主,指尖掐入掌心。
他们走上大殿,在离国王两米处站定,王座被一个红色圆圈包围,连尘厌弃地看着国王,像在看恶心至极的呕吐物。
国王被他的眼神激怒,“来人!把她押到我面前!”
公主被按住跪在地上,虚弱的抬起眼皮,看见是连尘和沉如绰后,她猛地睁大眼直起身。“你们为什么要回来!王子呢?王子在哪?”
“别担心,王子在安全的地方。”沉如绰温声安慰她。
像撑着她的那口气终于泄了,她虚弱地倒下,又被卫兵抓着臂弯架在国王面前。
国王拿出一把镶着宝石的长剑,抵住公主的咽喉。那处微微渗出血迹,“怎么样?用你身旁的人来换,再犹豫一会,她就死了。”国王狡诈的目光奸邪地看着连尘。
“用我来换。”连尘平静的声音响起,沉如绰心下一惊,忙拉住他的手用力摇头。
“咯咯咯,我要的可不是你。王子爱公主,想带她逃跑,所以我把他抓回来折磨。没想到公主也像个蠢货一样爱着王子。真是恶心死我了。”
“现在王子跑了,那就换你身边的人来。咯咯咯,我知道的,你爱他,对吧?你们这种蠢人身上都散发着令人恶心的味道。”国王拿过手边的一串葡萄,咧大嘴角整串吃下,砸吧砸吧嘴。
连尘垂下眼眸,“是又如何。”
“好啊,好啊。你们真是从骨子里就烂透了,烂得彻底,恶心发臭!”国王突然伸手掏向公主的伤口,在腹腔里搅动,拉出一截肠子,用长剑割下,放入嘴里咀嚼。公主惨叫一声,疼得昏迷了过去。
令人反胃的吧唧声在大厅响起,吞咽声不断,国王面露贪婪,还不够。
“怎么样,考虑好了吗?”国王盯着连尘身旁垂着头的沉如绰,垂落的头发遮住他的眼睛。
“考虑好了。”连尘牵着沉如绰走上前,沉如绰松开了手,又被连尘用力抓住。
他站在国王面前,淡淡垂眸,周身气场冷冽强大。国王竟感到畏惧,“你站那么近做什么,恶心的东西,滚远点!”它大声吼道。
话音刚落,刀尖锋芒闪过,国王的头远远飞出,脑袋与脖颈相连出呈一个整齐的横截面,血喷溅而出。
连尘抽刀杀死了国王,所有扑上来的姜饼人像被斩断了丝线的木偶般齐齐倒下。
“警告!警告!玩家连尘违反规则杀死了国王,惩罚立刻死亡!”电子女声尖叫着,周围红光大闪。
“连尘,剖开它的肚子。”沉如绰冷漠的声音响起。
他们谁都没有在意尖叫的系统。
连尘提起刀,精准的插入国王的肚子,划拉开一个口子,和公主的伤口毫厘无差。
他的头发低垂,遮住了眼眸。沉如绰走上前,把一只手伸进了国王的肚子,抓住一个东西,用另一只手将伤口扯得更大。
“咚。”一声闷响,他从国王肚子里扯出一个东西甩在地毯上,国王的肚子迅速瘪下。
“给,你要的王后。”沉如绰嘲讽地笑了笑。
那是一个沾满血液的骷髅头。
“玩家连尘,沉如绰完成副本进度:百分之六十。”
“恭喜,玩家沉如绰成功找到失踪的王后,获得附加奖励:一次免死机会。可指定一人使用。”
“是否现在使用?”机械女声冰冷地问。
“是。指定连尘。”
红光消失,警报解除。
沉如绰随手甩掉手上的血,向王座后面的巨型浮雕壁画走去。
连尘转身跟上他。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在大殿回响起令人不安地声音。
他被沉如绰猛地推到墙上,衣领被紧紧攥着,他被迫和那双冷漠愤怒的双眼对视。
“你认识我。你瞒了我很多事。”声音冰冷毫无感情。
“对不起。”连尘温声对他道歉。
“说出来,我就考虑原谅你。”沉如绰仰起头和他对视。
“对不起,我不能…”
连尘总是绕过他的问题说对不起,他不需要这样的道歉。沉如绰甩开连尘转身走了,连尘在原地愣了会,反应过来连忙跟上他。
沉如绰有种愤怒的无力感,连尘让他想起了白柏莹和白绮蓉,她们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告诉他。把他蒙在鼓里,任他隔着鼓皮捶打嘶吼,最后换来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他已经厌倦了刻意粉饰的和平,他讨厌隐瞒。
他在浮雕上摸索,汉白玉触感冰冷坚硬,忽地他摸到一处柔软的触感,像是人皮。沉如绰捡起地上的剑捅向那处,鲜血涌出顺着浮雕流下,在他脚下汇聚,补上了王座四周红色圆圈残缺的一处。
“咔咔咔。”随着机关转动的声音响起,王座逐渐下沉,露出漆黑的地道台阶。
愤怒冲得他脑海嗡嗡作响,压抑得他心口发疼,下台阶时不住踉跄,他推开连尘想扶住他的手,无视身后的人率先走了下去。在地道里观察前进,青苔爬满墙角,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盏固定在墙壁上的微弱烛火。
地道很长,没有岔路口,像是只为关押一个人而打造的牢房。经过几个拐口,走了将近半个小时,不远处出现了一个房间。
连尘一路沉默无言,默默跟在沉如绰身后,站在了门外。沉如绰伸手推了下房门,房吱呀一声打开了,这个房间并未上锁,仿佛笃定了里面的人无法逃出。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血腥味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幽红诡异的光,不知深浅的血池,和道道血迹指向的一个被粗长铁链吊起的男人,他身穿黑色繁复华服,遮住了所有伤口。头发垂下挡住了他的脸。
“玩家连尘,沉如绰完成副本进度:百分之七十。”
“恭喜玩家连尘,沉如绰,完成任务四:找到王子。获得700积分。”
血腥味浓重熏得人头晕,他摇晃下脑袋,向被囚禁的男人走去。沉如绰感到头越来越疼,他扶住身旁的墙壁,尽力观察那个男人,他的视线逐渐模糊,恍惚间,他看到男人抬起了头。那是连尘的脸。
“咚。”视线和意识同时坠入彻底的黑暗,他晕了过去。
像被浸泡在水里,周围的声音模糊不清,尖叫声,哭喊声,打斗声交错,还有烈火焚烧的声音。然后是一声格外清晰,满含哀伤的,“绰绰。”
沉如绰猛地睁开眼,他回到了酒店房间。他用力喘气,喉咙不住地发出“嗬嗬”声,身体颤抖不止。然后他被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檀木香将他包裹。连尘一下下地拍着他的背,“没事了,没事了。”
沉如绰抬起头与连尘对视,他的眼神还是与往常无异的平静坦然,看不出丝毫异常。
那一定是幻觉,他又开始出现幻觉了。沉如绰告诉自己。
他推开连尘,愤怒烧红了他的眼,“为什么接近我?你都知道些什么,为什么瞒着我?”又像透过连尘看着其他人,“你们都在欺骗我,事事瞒着我,我就这么不值得被你们信任吗?”
沉默片刻,空中落针可闻,连尘抬起低下的头和他对视。透过他平静的眼睛,沉如绰看见了白绮蓉通红的眼,他们眼里的挣扎无力如出一辙。沉如绰错愕地看着他。“对不起,是我的错。不是故意瞒着你,你值得被信任。”他的声音如此失落,混着疲惫,像久经离别的旅人始终找不到归家的方向。
“一张因果的网笼罩着这个世界,告诉了现在的你过去发生的事,过往的业力会影响到现在和将来的你。我们无法预料后果也无法接受失去。”
那是不能被轻易翻动的故纸堆,已成定局的过往。
沉如绰听见连尘低哑的声音,“去拼凑起所有真相吧。”
他听见白绮蓉悲愤的声音,“去网的最中心,找到一切的起始,然后活着回来。”
枷锁在晃动,他们是被剥夺了话语权的囚徒,无法为自己申辩。
沉如绰嘲讽地轻笑,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慢慢向后倒靠在床头,鬓发散落在仰起的额头,一滴水珠顺着眼角滑入黑丝,在昏暗的房间里划出一瞬晶莹的暗光。“我像个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监狱里的囚徒,所有信息都被隔绝在外,所有对话都附上层层密码。我的判决是一个人的无期徒刑吗?”
连尘牵起他的手,“我们愿意与你一同受罚,我们都是罪人。”
他轻声问道,“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握着他的手突然收紧,像攥紧最后一根稻草。“你的存在,就是一场突围。”
“想知道答案的话,就主动去寻找吧。你可以来我这里验证答案,而不能由我直接告诉你答案。试着更信任自己一点,靠自己拥有的力量去解决这一切。”
“别怕,去做你该做的事吧,我们会一直陪着你的。去尝试,去试错,然后再站起来。有不好的情绪也没关系,它们是可以存在的,它们也是正确的,去试着感受它们,问问它们的来处和需求。”连尘的一只手指抵在沉如绰的心间,一下一下点着,“藏在这里的小孩,他的声音也想被听见。”
沉如绰觉得很神奇,是过往从未有过的感受,那些或是焦躁迷茫或是惊恐不安的情绪,不用为了不让姐姐们担心而被迫压抑,最终喷涌成躯体上的疼痛。原来它们可以存在,可以被理解,可以通过一种更和缓的方式被引导着宣泄出来。
他感到自己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喧嚣昏黑的风暴慢慢退去,这种感觉太过奇特,他直起身来与连尘对视。“我还在做梦吗?”
沉如绰看见连尘眼睛里倒映着的呆呆的自己弯成月牙型,那双古水无波的眼睛笑起来恰如春水映桃花。
“看来是一个美梦呢。”他的语气上扬,带着些打趣和宠溺。
梦里的人不会告诉他自己在做梦的,沉如绰也不禁笑了起来,被自己傻笑了。
厚重的深色窗帘将光线隔绝在外,房间内一片昏暗。他的笑容收敛,“现在是什么时候?”
“第六天下午。”连尘一下下捏着他的指尖。
“副本里的NPC只是一串数据吗?对他们生出怜悯或同情是很可笑的事吗?”落下的鬓发一摇一晃遮盖了那双眼中的情绪。
他不安地掐着自己的拇指,感到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手包裹,凸起的手指关节抵在温暖的掌心。连尘的手抚上沉如绰的脸颊,抬起他的脸与自己对视。
沉如绰愣神地看着他,那双平淡的眼中涌出了令人动容的真切,“在冷漠无情的副本里,有这份善良是难能可贵的。”
他听见心里的小人在暗暗啜泣,一遍遍诉说着他的动容和感激,他被人剖开,轻柔珍重地拥入怀中。
“谢谢。”他竟觉喉头梗塞,失措地偏开头,“公主还活着吗?”
“死在了一年前。这里是王子的心魔。”连尘低头一下下轻轻捏他的指尖。
沉如绰沉默一会,声音低落,“地牢里的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成年的,真正的王子。我们带回来的只是一个时间静止在四年前的躯壳。”
他有些讶然,沉思片刻复又开口,“连尘,我想去一趟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