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早晨,沉如绰缓缓醒来,吃力地抬起眼皮,脑袋嗡嗡作响,撑着手臂起身时浑身一软,支撑不住般倒下,他喘着气,忍着一阵阵头晕恶心。
那些压抑的不安、忧虑、恐惧化成浓稠的液体,腐蚀他身体的寸寸筋骨。本就虚弱的身体愈发恶化。
一只青筋交错的手出现在黑蒙蒙的视线里,沉如绰努力抬头看这只手的主人。
从强健有力的手臂,到模糊的五官,沉如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抬起眼看,最后低落地垂下头。
“抱歉,今天我没法和你一起做任务了。我看不清了。”他的声音平静如水,垂落的头发掩住黯淡的神情。
父母意外身亡后他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表情呆滞反应迟钝,视线模糊看不清东西。医生告诉白柏莹和白绮蓉这是心灵创伤引起的,需要多多关注沉如绰的情绪,他的身体天生虚弱,情绪的波动会直接影响身体的情况。
之后她们默默担起了沉如绰的心理医生一职,总会留心沉如绰的行为举止,关注他的睡眠情况,询问他梦到了什么,感受如何,鼓励他去尝试,去感受,一直往积极乐观的方向引导他。
这种情况从最开始来到白家的那段时间里频繁出现,每次持续一两个星期,到一年后出现次数越来越少,持续时间越来越短,再到几年后他彻底康复,再也没有出现过。白绮蓉和白柏莹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她们一直在修复沉如绰,努力让他像其他同龄的孩子一样健康快乐。
连尘顿住一会,静默地蹲下来,伸出手轻轻抚摸沉如绰低垂的眼眸,他的指尖轻微颤抖,动作轻柔得像满怀歉疚。
“没关系,我背着你。”他的声音低沉喑哑,带着微不可闻的梗塞。
沉如绰沉默一阵,可能是因为连尘没有问他为什么会这样,可能是因为连尘指尖的温度很温暖,可能是因为他现在有点疲惫,所以他没有拒绝。
他点点头,搭上连尘伸来的手臂,那双有力的手将他扶起靠在床头,随后坐在床边,连尘的身影雾蒙蒙的,沉如绰看着他模糊的轮廓,试探着方向搭上连尘的肩。直到整个人贴上去,温度透过衣料传递到胸膛,烫得他瑟缩了一下。
连尘稳稳地背起他,沉如绰像树懒一样挂在他身上,头无力地耷拉在连尘的肩膀上。他小声地对连尘说,“谢谢,我添麻烦了。”
他看不清连尘的神情,眼神空洞像在对着虚空中一个不存在的身影说话。
连尘沉静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谢谢你能来陪我做任务,辛苦了。”
他的头偏向一旁,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脑海里嗡嗡作响快要听不清连尘的声音,只能小幅度抬了抬手指回应。
意识逐渐模糊变暗,他晕了过去。
“啊啊啊啊啊!!”一阵惊恐的尖叫划破晨雾,听声音是陈雅的。
推开门,走廊一片黑暗,天还未亮。赵鹏焦急地敲着陈雅的房门。“陈雅!出什么事了?快开门!”
张晓晓抱着枕头站在一旁,看见连尘走出房门后紧张地望着他,想开口,又在看见他背上虚弱的沉如绰时止住即将脱口而出的声音,她咬了咬牙,“哥哥,能帮帮忙吗?救救她吧。”
房间里面传出一声尖叫后再也没有动静,门迟迟不开,她不免为里面的陈雅捏了把汗。纵使她们有过过节,但生命如此可贵,她宁愿救人而不是袖手旁观。
连尘平静地和她对视,“她的死活,与我何干。”随后转身离去。
张晓晓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在他人性命攸关之际,连尘居然如此冷漠。
身后传来巨响,张晓晓转身发现门已轰然倒下,赵鹏踹开了门,腾起一阵灰尘。房内一片漆黑,血腥味浓厚。
赵鹏冲了进去,按下开关,灯光亮起。看见房内的场景,他不免倒吸一口凉气,张雅雅吓得惊叫一声。
窗户大开,陈雅奄奄一息地挂在窗上。窗帘被溅上大小不一的块状血迹,她的半边身子已经被拉出了窗外,皮肤被利刃划得血肉模糊,隐约可见森然白骨,血液顺着流淌在她身下汇成一滩。
赵鹏拿出医药箱,急切地给陈雅包扎治疗,他的手心泛出温和的绿光。
张晓晓颤抖不止,她第一次见到如此血腥的场景,像进入了真人版恐怖电影。“陈雅…她,她会死吗?”
“不会!”赵鹏斩钉截铁地说。“只要能活着离开副本,所有伤口都会消失。她不会死的。”
张雅雅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十几岁的年纪,她无法接受亲眼看着别人死在自己面前。
“第一个死亡方式已经出现了,晓晓,快想想我们昨天都做了些什么,有没有什么很奇怪的事。”赵鹏冷静地给那些可怖的伤口缠上绷带,手心泛出的绿光让溢出的血液越来越少。
“我们昨天只是在街上逛了逛,走访了街上开着的店面,问了奶酪棒店主几句话,异常…异常…,哦对,我们昨天吃饭时,陈雅没有胃口不想吃。有个奶酪棒说,不按时吃饭的孩子会受到惩罚,陈雅没理它。”
赵鹏给陈雅完成了简单包扎,止住了血。他面沉如水,“这个副本叫血色小人国。我们都被变成了十几岁的孩童模样,看来我们的行为也得符合给孩子制定的规则。比如八点前回到酒店,十点前入睡。这些都是已经明确告知我们的,至于其他的,一些可以通过常识推断得出,比如按时吃饭。这些大家多多注意互相提醒,不要违反了。另一些隐藏的规则,副本会用人命的代价告诉我们。”
幸福美好,像童话般的小人国画册,撕开了温馨的一角,露出血腥残忍的底色。
陈雅出事给所有人敲响了警钟。
窗户的锁已被破坏,不知道那东西今夜是否还会找来,不能把陈雅单独留在这个危险的房间了。
赵鹏找到棉花糖店主,询问它是否可以让其他人在自己的房间过夜。得到同意后他把陈雅抱到了自己房间的床上。白色床被遮住了伤痕累累的手臂。因失血过多和惊吓过度,她还在晕厥中。
“接下来的行动,陈雅暂时退出。你负责留在酒店照顾伤员,我独自去搜集信息。”赵鹏的脸色很差。进入副本本就凶多吉少,每个人能保全自身已是万幸,何尝顾得上其他人的死活。但他是个坚定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他不希望看到队友受伤,想让所有人都能活着出去。
他看着站在一旁失望的张晓晓,“至于连尘他们,随他们去吧,在副本里能不加害对方已经算是好事了,帮或不帮由他们自己选择,我们尽力保护自身安全就好。”
她还是个未经磨难的孩子,没有见过人们为了利益自相残杀的残忍,没有经历过被背叛欺骗的丑恶人性,仍然以最澄澈童真的眼光对这个世界抱有幻想。
赵鹏叹了口气,他不想亲手打碎这份纯真,只能以更为和缓的方式让张晓晓慢慢接受这个现实。
孤身入局,梦中人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不得已和言不由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渴望,每个人都站在自以为正确的立场上,利益难免冲突,他们没有理由要求对方为自己让步。
街道上的姜饼人越来越多了,天色好像阴暗了些。昨日晴朗明媚的阳光被乌云涂抹得黯淡。
连尘背着沉如绰离开酒店,向城镇外围出发,边走边探查城镇的分布。酒店门口的大街呈东西走向,东面是他们昨天去的游乐园方向。今天他打算往西面走。
街道呈曲线形状延伸,酒店所在的街道应该是在中轴线附近。他沿着曲线行走,踩在彩虹街道上,两侧分布各式服装店,玩具店,饰品店,游戏体验店,小吃店…看来是条商业街。
继续向外走去,红色白色的蘑菇房交错分布,透过窗户望进去,屋内摆设整齐,打扫得干净,却空无一人。这一圈是居民区。
再往外,便来到了最初他们进城时的城墙。姜饼人仍恪尽职守地拿着棒棒糖分列站在门口。见连尘走过来,姜饼人举起棒棒糖对准他们,“你们有没有见过公主?”
“没有,我的朋友受伤了,我想出城为他采药。”连尘压低声音说道。
指着他们的棒棒糖仍未放下,一个姜饼人走近观察着连尘背上的沉如绰,冷汗涔涔打湿了他的额角,黏着发梢贴在发白的脸庞。
姜饼人点了点头,“不要靠近森林。城门会在晚上七点关闭,回不来的话…”它笑了起来,上下唇摩擦发出嚓嚓声,饼干碎屑掉落。
沉如绰被动静扰醒,快速反应了下他们所在的地方后,继续闭着眼和连尘混出关口。
姜饼人举着棒棒糖让出一条路,连尘背着他穿过城门。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城门好像变矮变窄了,连尘得弯下腰才能通过。走到了护城河前,沉如绰眯起眼看着河上的桥,想到了那天抓住他脚踝的黑色头发。
踏上桥,他听见女人哀怨的呜咽声,沉如绰感觉浑身发冷。
“你有听见什么声音吗?”沉如绰看着澄澈透明的河水,小声问道。
“醒了吗?有感觉好点吗?”连尘偏头顺着沉如绰的目光看过去。
“好多了,谢谢你,走出姜饼人的视线范围就把我放下来吧。”
连尘收回目光,感受着温热的脑袋靠在他的后背,“好的。你听见了什么?”
“桥下有个人头,我听见了女人的哭泣声。”耳边嗡嗡的杂音退去,最先恢复的是听觉,他的视线仍然模糊一片。
连尘点点头,“很好的发现,我记住了,估计后面会用上。”
他没有问沉如绰为什么能听见别人听不见的,看见别人看不见的。是连尘见多识广对此见怪不怪,还是他本就知道沉如绰的特殊?他对此打下一个问号,连尘还知道多少?
他们过桥,来到了广阔无垠的草地。微风拂过草坪,荡起一阵阵绿色的涟漪,点缀其中的花朵随风飘摇身姿。
树冠高大茂密,透过重重叠叠的树叶照进林间的阳光寥寥无几,森林内温度比外面低,藤蔓交织生长,不同种类的灌木丛挡在林木之间。
连尘动作缓慢地把沉如绰放下,走在了离他更近的位置,一抬手便可以接住摇摇晃晃的沉如绰。连尘伸手扯掉垂下的带刺藤蔓,抽出匕首砍去挡路的植株。土地湿软易打滑,他们挑着平稳的地方行进。
继续往森林深处前进,他们发现了平坦处在落叶中流淌的细小溪流,顺着溪流的方向走去,溪流越来越开阔,水流量增大。溪流两侧出现了逃窜躲藏的鹿和兔子。四周的树林里动物出现的迹象增加,沉如绰看见了树丛间的猴子和松鼠,鸟的叫声此起彼伏。
越往深处,动物活动的迹象越多,直到溪流的尽头,一汪清澈翠碧的泉。
沉如绰站在水域周围的岩石上,向四周眺望。这片区域视野开阔,林木较少,光束照亮波光粼粼的泉水,梅花鹿在泉水另一侧饮水。
连尘在不远处抱着手看沉如绰,光好像格外偏爱他,本就白皙的肤色被阳光镀上一层圣洁柔和的光,发丝被照耀着泛出浅色,无数被揉碎的光落进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像盛了一汪水光潋滟的泉,精致的唇峰被光影勾勒得更加动人。
他好像生来就应该在这一方纯净天地,做传闻中自由自在的美丽精灵。
灌木丛里传来树枝被踩碎的明显动静,接着是慌忙逃窜的脚步声,像是没想到这里有人被吓跑了。沉如绰猛地转头,连尘已经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追了出去,他跑过去跟上连尘。
穿过层层灌木丛,一个浑身铺满树叶,披头散发的人在前面狂奔,跑出十米后被连尘追上摁在地上不断挣扎。沉如绰气喘吁吁地跑到连尘身边,不住喘着气。
“求求你,放过我,我是孩子。求求你。”是个沙哑的女声,像是许久未开口说话了。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声音沉着冷静。
“我是孩子,我是孩子…”她慌乱地说。
“你在躲谁?”
她开始小声呜咽,“我是孩子…求求你…放过我。”
“你是小人国的居民吗?认识国王和王后吗?”
她浑身一颤,像听见了什么很可怕的事,崩溃地抱住自己的头尖叫,“不要!不要!我是孩子,不要吃掉我!”
连尘皱起了眉,看着挣扎的女人若有所思。“谁会吃了你?国王还是王后?”
“啊啊啊!不要…不要…求求你放过我,我是孩子,我是孩子…”她极惊恐焦虑地抠自己的脸,划出道道血痕。
“你是公主。”
“恭喜,玩家连尘,沉如绰完成任务二:找到消失的公主,获得500积分。玩家连尘,沉如绰完成副本进度:百分之十。”
沉如绰恍然大悟,他想起了游乐园里的“森林奇遇”,原来那是暗示他们公主在森林里的线索。他对连尘对待突发事件的熟练冷静和寻找关键信息的灵敏心生敬佩。
任务完成后,原本惊慌恐惧的公主逐渐平静下来,变化之快令沉如绰咋舌。她对连尘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如果忽略掉脸上狰狞的血痕。
“孩子的界定是多少岁?”连尘淡淡地看着她。
“十八岁哦。”公主用亲切动人的嗓音回答他。
“吃人的是国王还是王后?”
公主美丽的脸庞一瞬狰狞痛苦,“是活在明面上的,道貌岸然的魔鬼。”
“十八岁就不再是孩子,会被国王吃掉。你知道了真相,在十七岁逃出了王宫。城里年满十八岁的人都被抓去当储备粮了吗?没满的人去哪了?”黑目沉着平静地审视她。
公主在眨眼间恢复了平和,仿佛那一瞬只是错觉,她甜甜的笑,“我逃走后,国王把所有人都抓起来了。年满的人被吃掉,未满的人被关押了起来。”
“而且,现在的你们,已经十六岁了哦。”
“玩家连尘,沉如绰完成副本进度:百分之二十。发放任务三:进入王宫,完成任务奖励:600积分。”
连尘垂眸命令,“带我们去王宫。”
“不要,回去的话我会死的…”公主细微发抖,畏惧的眼神看着连尘,又向身边的沉如绰投去求助的目光。
“现在去死,或者我杀掉国王让你活下来。选一个。”连尘语气平和,压迫感却巨大。
小刀抵在公主脆弱的咽喉,一道血线飙出。她咬了咬牙,愤愤地怒视连尘,“好吧!但你们要帮我救出王子。”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