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
李时雨潜伏在房顶和高大树木交叉所造成的阴影里已经四个时辰了,四个时辰里他不动、不吃、不喝,和树木青瓦完美融合在一起,毫无破绽,无人发现。他平日干燥的手里紧紧握着自己常用的短刀,手心里渗出些许汗水。
这个任务对他来说并不算棘手,尽管在他人眼里很麻烦。为了防止节外生枝,出发之前,钱庄老板与他絮叨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这是前朝禁军首领刘利的府邸,里面自上到下都是征战沙场,血肉里打过滚的高手,丝毫不能掉以轻心。
即便如此,李时雨也有全身而退的把握,身为刺客固然不能轻敌,但顶尖的人物总有他的自负与骄傲,预测也是一种能力,能预测到一件事的结果、甚至自己的结局……
李时雨静静看着府里的人轮值守夜,打更熄烛,刘利还在屋里处理公务,桌上整整齐齐一摞战报,足有一尺多高。根据李时雨知道的消息来看,在前朝灭亡后,刘利就自封节度使,占据洛州的时候,他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一件正事都没干过,现在居然还彻夜处理战报?有意思,李时雨眼里闪现着兴奋的光,继续集中精力观察周围一切。
刺客要有好奇和警惕心,其他人也要有,比如刘利颇为宠信的军师,一个走路一瘸一拐、穿的破破烂烂、手上还扛着算命幡的道士。他满身酒气,大半夜嘬着牙花子遛弯,即使喝醉也没有松懈对危险的感知,刚走到院里就感到暗地里有人盯梢,并且能最快确定危险来自何方。
只见道士大手一挥,院里守夜的将士从走廊底下鱼贯而出,有序地四处搜查。李时雨一时间惊讶于道士敏锐的感官,看着道士利剑一般向自己所在黑暗处射视过来的双眼,李时雨登时犹如芒刺在背,连忙屏住呼吸,从房顶悄悄淹没进黑暗中。
道士眯起眼睛再次扫视周围,警惕地缓缓迈步离开。
哪来不知天高地厚的刺客,居然敢惹节度使的事情。
已经退却到黑暗里的李时雨盯着道士,这个人他见过,尽管没见过这张脸,可他就是见过这个人。
师父曾说,一个人的易容术如何高明,都修饰不了眼神,因为眼神代表本性,本性怎么掩饰也迟早露出破绽;师父说过,当你觉得你见过一个人的时候,就相信自己的感觉;师父还说,越是做多亏心事的人,越信鬼神。
针对第三句话,李时雨当时还发问,每个做亏心事的人都如此吗。师父回答那当然不是,有些人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这种人无药可救,直接杀了一了百了。
刘利的总管从屋里出来,客客气气对道士说:“道长,您找我?”
道士神情严肃:“请节度使大人就寝吧,今晚不安全,亮着灯的房间会更引人注意。”
可能是这道士确实有些本事在身上,总管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连连答应着进屋了,不多时就听见刘利的房间里轻微响动,灯灭了。总管又领着一个看上去还不到弱冠之年的少年进屋,然后独自出来把门关上。
搜查刚刚结束,守夜的将士首领提着灯拿着刀迅速跑过来,对总管和道士汇报:“属下命令所有人把府邸搜查了三遍,并无可疑之处。”
“如果有可疑之处,先斩后奏,”总管微微皱眉,“危险的时候,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
“是。”将领赶紧退下了。
道士则表现得心不在焉,他没说话,不知是反对还是支持总管的意见,又或许根本没听,只是在想自己的事情。黑夜里静悄悄的,任何微小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比如刘利房中那惹人脸颊发热的声响,又或者是越来越近但就是找不到踪迹的杀机。
那刺客绝对还在宅子里,道士足尖一起,无声无息跳上房顶。房顶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道士伸手摸遍刘利房间上方的瓦片,有些许热意残留。看来那人已经离开很久了,道士转身踏上围墙,先躲开这让人面红耳赤的声音吧。
有人要躲开,因为觉得偷听失礼;有人听了这声音毫无反应,甚至还津津有味地观看。李时雨如灵巧的黑猫,蹲着缩在刘利房间的房梁上,心想着打扰人家的美事儿不太厚道,会被揍的,反正过一会儿都要死,还是让他们做个风流鬼好了。无从得知李时雨为什么会养成从来不扰人**的习惯,可能是真的被揍过,也可能只是龌龊恶劣的窥探欲发作而已。看着底下人折腾,李时雨闭上气,从发髻中掏出火折子和迷香,悄悄点上,这种迷香发作极慢但胜在味道也极淡薄,算是有好处也有坏处。
下面的声音逐渐细弱衰微,二人终于鸣金收兵,搂在一起腻歪个没完,在李时雨眼里属于少年单方面被蹂躏。又等了许久,见床上两人都陷入沉睡,李时雨坐上房梁倒吊下去,再次确认目标睡着之后,他才稳稳落在地上,一刀割下刘利的头颅。
随即,还没来得及得意的李时雨眼睛一瞪,抬手捂住床上少年的嘴巴,脸上凶气毕露。
“想不想活?”他低声问。
少年连连点头,他眼里盛满惧怕,身体颤抖如筛糠。
“别出声,不然一起死。”李时雨在他耳边用气音道,说着,李时雨翻身上床,把床帘撂下。
门外的奴仆不疑有他,只当俩人睡着后翻了个身。刘利极宠爱这俊俏的少年,与他翻云覆雨的时候不喜旁边有人听墙角,所以就把人打发到门外,反正也没两步路,奴仆们听到召唤立刻就能赶来。
少年也不傻,抓住李时雨的手在他手心里写字。少年纤细的手指笔画简练,指尖哆哆嗦嗦:“你走,我呢?”
李时雨也在他手心写:“所以,拉我死?”
“带我。”意思是带着他一起走。
“好。”李时雨言简意赅。
少年又在他手心里写:“院里人眼力很好。”
“谁?”
“道士、总管。”少年回答。
很好,李时雨想着,果然是这两个,调虎离山之计可行,但调两头老虎同时离山不可能,所以只能分头行动。如果和少年一起,他就没法翻墙,只能用两条腿从正门离开。既然可能会给自己造成麻烦,那就不带了,李时雨如是想,反正目标已死,少年死活管他什么事,能活就活,不能活拉倒,于是他示意少年和平时同样即可。
保持和平时同样需要怎么做?不告诉那人有事将要发生就行。
见这刺客如此镇定,少年将信将疑,可他也没别的选择,这个高明的刺客手拿着滴血的刀歪着身子在这里,他连走出房门都做不到。
凌晨时分,少年换身衣服从屋里出来,和平时一样亲自打水烧水泡茶,准备服侍刘利起床。总管走进来,眼带几分调侃意味打量着少年身上旧层叠新层的**痕迹,刚要说什么,他突然脸色一变,到嘴边的话也拐了弯:“你怎么了?”
少年一张嘴,声音都是哑的:“没……”
只这语带迟疑的一个字,总管就意识到大事不好,他立刻闯进屋。屋里只有刘利早就凉透的尸体,人头分家,满床是血,床帐都变了颜色,血腥味被催情香料掩盖得完美无缺。
“你!”总管一把抓住少年,好不容易才忍住把他摁在水井里的冲动。
“不是我!”少年忘了所有,只知道尖叫。
“废话!”总管暴喝。
众人听见动静,连忙从外面冲进来:“这……”
道士率先进屋:“这……”
他跳上房顶,自然什么都没有。清晨的冷风大肆吹过,院里所有人都被冻得一个激灵——主子死了,要变天了。
道士跳下来到少年身边:“如果你再死了……”
少年立刻瘫软在地,道士嫌弃地皱眉:“就死无对证了。”
嫌弃归嫌弃,可少年确实不能死,他把少年拉起来:“来人,关地牢里,看好了。”
院门口的将士过来:“是。”
说着,两个将士走过来,推推搡搡地拉着少年出去,准备把他关进地牢去。少年面如死灰,因为知道自己再无活命的机会。
刚才就应该拉着那刺客同归于尽的,少年悲哀、恐惧、悔恨,抽抽噎噎地一边走一边嚎啕大哭。
这出息啊……道士摇头。见将士带着少年离开。道士掏出腰包,对总管说:“跟我去验尸。”
总管忧心忡忡:“现在要先把局面稳住。”
道士不懂这些,也说得直白:“这是你的事,我不管,也管不了。”
那你是负责让主子死个明白,总管想离开,被道士一把拉进来,不得不直面主子的死尸。
昨天还笑吟吟与自己讨论事务的主子,今天猝然成为身首分家的死尸,总管一时间唏嘘不已。他已年过不惑,人生无常的感觉蔓延上来怎么挡都挡不住,如浮萍一般无根漂浮的恐惧紧紧捏住他的咽喉。
正背对着他、低头跪在床边验尸的道士有意无意地随口说:“主子就是岸,塌了,其他人就成了无家可归的野狗。”
总管下意识地回答:“那怎么办?”
“找下家呗,只要会看门会叫,狗总能找到下家。就像我,回道观去,继续念我的经。”道士想,这刺客手法干脆有力,所用的刀也十分锋利,这线索基本是废话,有等于没有。再出门找脚印,刺客轻功了得,也无迹可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边地牢,牢门被轻轻关上,也许是因为这不是犯人,所以都没锁门。少年脱力地瘫软在地,他只是一个从小被卖进勾栏院的小倌儿,除了赔笑和卖肉没有别的本事,甚至连从妓院里脱身都做不到,如今进了这铁水浇筑大门的牢房,他更什么都不用想了,什么办法也没用了。
狱卒慢悠悠走过来,先嗤笑两声:“怕什么,出息,实话实说就行了。”地牢阴暗,大白天的也进不来多少日光,狱卒觉得昏暗里看东西费眼睛,从袖子里掏出火折子把灯点亮。手里晃着火折子的时候,这狱卒就想,少年之所以当时睁着眼睛,可能是在妓院里被各种香料熏太久的缘故。不过这也熏得太厉害了吧,估计都入味儿了,自己用了分量那么大的迷香都没能让他彻底晕厥。
正在这少年涕泪连连的时候,门又被打开,狱卒轻手轻脚从隔壁扛来一个**的死尸,另只手扔给少年一套衣服:“换上。”
少年今天接连遭受重大惊吓,慌忙躲到墙角:“啊?”
“走啊,”狱卒翻个白眼,“你不走我走了。”
像被火烫了屁股,少年“腾”地跳起来,刚要说什么,被狱卒摁住嘴巴:“为了你自己能走掉,别鬼叫。”
少年颤抖着双手,骤然从死被拉回生,他激动不已,衣服都穿不利索,还是狱卒帮了他的忙。等穿完后,狱卒给少年戴上面具,示意他在原地等候。
狱卒出去跟外面说:“大人,牢里那个夜里死了,怎么办?”
外面也不知是什么人,没好气:“这还用问?死就死了,拉乱葬岗埋了就完了。”
“哎,是是是。”狱卒弓着腰挂着笑脸,满脸的谄媚在面颊回归到阴暗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到地牢牢房后,他从袖子里掏出个丸药塞少年嘴里,又掏出个瓶子在少年鼻子底下晃了两圈。然后,他把在稻草堆里提前藏好的草席子拿出来,把晕倒在地的少年往里一裹,尤其遮住脸,扛起来就大摇大摆出去了。临出去时,他随手把火折子扔在身后的稻草堆里。
不多时,正在内院验尸的道士和总管,就听见远处的大叫:“走水啦,走水啦!”
道士沉默地收起腰包,想着这群废物怎么还是把刺客放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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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雨打梨花(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