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恢复了原样,艳阳高照,晴空万里,仿佛刚才天空中的一场恶斗只是一个幻觉。然而,坍塌的庭院中那只奄奄一息的大鸟,告诉个春,刚才看到的一幕,的确是真实发生过的。
矛隼早已不知去向,大鸟虽然还吊着一口气,但它伤痕累累,拔掉的羽毛粘在密布的伤口上,令它看起来像是在血池中浸泡过一样,尤其那只被啄的眼睛,眼肉稀烂地挂在眼眶外,像是一条血蛇从里面爬了出来,微颤着蠕动,简直不忍直视。
偏偏大鸟还费尽力气抬起头,想要振翅高飞,然而稍稍一动,新鲜血液就从它身上的每个伤口中流出来,折磨耗费它最后的生机。将死不死之状,可谓惨烈。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令个春难受地皱了皱眉,她看大鸟痛苦地挣扎,第一反应就是用斩芒剑给它一个痛快。就在她转身朝屋内走去时,大鸟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瞬间红光大盛,热浪滚滚。
个春连忙回头,发现原先躺着大鸟的地方竟然躺着一个红衣男子,只见他衣衫破败,浑身血迹,紧阖的双眼一只还在流血。
她立刻明白过来,回身走到男子跟前,见他双唇微动,蚊蚋般的声音从他喉咙里发出来,似乎在说什么。她慢慢蹲下身子,耳朵凑到他嘴边。
“救……救……”
片刻后,个春直起身子,俯视着男子,略有犹豫。
说来奇怪,同样重伤临死,个春看见大鸟只想给它一个痛快,此刻听见男子呼救,却心下发软,真有救他的打算。
这只妖物来历不明,能惹上那只凶残矛隼的追杀,它自身或许也非善类。不过到底是它受了重伤,与那只矛隼的凶残比起来,它的弱势确实容易引起人的怜悯之情。
但妖物害人大多是利用人性善良的一面,无论是利用婴儿的哭叫声来骗人吃的山啼子,还是以身处险境招人来救进而附身其上的祸鬼,此类太多,稍微发些善心,就可能断送自己的性命。于她这个见惯了这类事情的道人而言,贸然救下一只妖物,只可能是她变傻了。
不过她很清醒地知道自己没傻,却还是想救这个男子……
就在个春犹豫不定的时候,薛氏父子叫着她,往这边赶来。当看见满目疮痍的景象,薛老爷“啊呀”一声惊呼,连忙翻扒着瓦砾废墟,寻找什么。薛落玉则朝她走来,神色关切:“个姑娘,你受伤了?”
个春看着身上干涸的血迹,摇摇头,指着地上的男子道:“是他。”
“他是谁?”
个春顿了顿,道:“大概是除妖的道士……可惜不敌妖孽,受了重伤。”
薛落玉微微一惊,道:“难道刚才的异象就是这位道士与妖孽打斗时所造成的?”
个春点了点头。
薛落玉思索片刻后,朝薛老爷道:“父亲,这儿有位道士身受重伤,赶紧叫邹大夫来看看吧?”
薛老爷终于从废墟中刨出一件事物,是个木盒子,打开里面一看,厚厚的一叠纸整齐码放,完好无损,他顿时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好说好说!我这就去叫人。”
个春终是救了红衣男子,心里却隐约感到不踏实,摇摇头,不再多想。
***
矛隼与大鸟在薛府上空的一场恶斗不仅震塌了一座庭院,也在武兰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虽然大多数人并没有看见恶斗的场景,但那天乌云翻滚,血色隐现的异象足够成为坊间火热的谈资。
坊间热议,薛府大公子被妖孽附身在先,招致异象损毁房屋在后,频发怪事,恐是败德所致,为妖鬼所咒,是为不吉。于是纷纷与薛家划清界限,不仅生意往来渐少,人际走动也渐渐疏远。
薛老爷甚至将大半辈子的老脸拉下,亲自备礼登门,也无一例外地遭拒门外。偌大一个薛府,平日门庭若市,如今门可罗雀,连本欲经过薛家大门前的行人都争先改道而行,甚为清冷。
纵然北方民风开放,不介妖鬼,但仅限于异事未落到自己头上,皆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毕竟妖鬼难测,非我族类。一旦冒犯冲撞,势必霉运连连,要想独善其身,掩面躲避,也属人之常情。
眼看着账簿上只出不进,薛老爷无可奈何,一日三叹,开始有了举家迁徙去别处另谋发展的心思。
这日,薛老爷在书房深思熟虑之后,敲定搬家的决心,正要将决定告知下去,管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面带喜色。
“老爷,有贵客来访!”
“谁?”
“是魏家的公子!”
薛老爷略微一惊,似是不信,“往常来客中,魏家下人都难得一见,如何今天来了他家公子?老钟,你可认清了?”
“老爷,魏公子那模样相貌,瞎子见了眼睛都能泛光,何况老奴这双眼睛还没瞎呢。老爷,别让魏公子等久了,赶紧去见见吧。”
薛老爷点点头,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皱眉问道:“老钟,个姑娘今天可在家中?”
“
老奴进来给老爷带话的时候,恰巧碰见过个姑娘,拎着包袱背着剑,像是出去了。”
“带着包袱?她没说去哪儿吗?”
“老奴急着带话,招呼了一声也没多问。”老钟看薛老爷若有所思的样子,小声问道:“老爷可是有要紧事?要不,老奴派人将个姑娘叫回来?”
薛老爷摆摆手,叹了口气:“是我忙糊涂了,竟忘了这事……”
“老爷?”
“老钟,你知不知道个姑娘那日在魏府杀了妖余氏,是被定了死罪的?”
老钟点点头,道:“幸得老爷出手,将她从牢里救了出来。”
薛老爷又叹了一声,摇头道:“说来惭愧,我只是暂时将她弄了出来,却不能帮她洗脱罪名啊。”见老管家满脸诧异,薛老爷继续道:“当时东道士执意要求将个姑娘从牢中救出来才肯救落玉,虽然我不敢得罪魏府,但救儿心切,几次上门苦苦哀求后,魏老爷才答应先放个姑娘一马,却要求在落玉醒后,再将她送回牢狱,等待行刑。落玉无事,我太高兴,一个糊涂,竟将与魏老爷的约定给忘了!如今魏公子亲自登门,可不是来抓人的?个姑娘因落玉而遇此劫,我做不出恩将仇报的事情。但魏府势大,魏老爷行事狠戾,若得罪了他……”
“个姑娘只杀了余金金一人,永关余家的人都没有找上门来,魏府未伤一人,却为何非要置个姑娘于死地?”
“魏公子不近女色,如今二十有三还未成家。魏老爷好不容易给他办了一次相亲宴,却被个姑娘无意中搅黄。亲事没成事小,让魏府在那么多名门女眷中丢了颜面才是大事。这口气,魏老爷如何咽得下?”
老钟也叹了一口气,道:“老爷,那该怎么办?”
薛老爷望了望天,招呼老钟附耳过来,如是这般嘱咐了一番。
***
话说个春将囚兽笼借给东连之后,等了几天也不见他来还。这天终于按捺不住,收拾行装准备亲自去城西找人。
因心中有事,她步履匆匆,穿过前厅时,与一人撞了个满怀,忙抬头,却见一个墨绿长衫的男人,正眉眼含笑地望着她。那日混乱而窘迫的一幕乍然浮现在眼前,个春的脸蹭得就红了。
“个春姑娘,又见面了。”魏龄温温一礼,气度雍容,全无那日半点丑态。
个春定了心神,虽然纳闷他为何会来薛府,但有事在身,她也不便多叙,点了点头,继续往外走。
魏龄仿佛看不出她有急事似得,偏偏叫住她。
“个春姑娘。”
个春秀眉微皱,回身道:“魏公子可有事?”
魏龄笑了笑,道:“那日事出突然,在下被妖怪吓破了胆,举止荒诞惹人见笑,多有冒犯,还望个春姑娘不要介意。”
画面又蹦了出来,个春心中一跳,面上淡淡:“魏公子若不提起,我早已经忘记了。”
“如此甚好。”魏龄朝她的臂弯处扫了一眼,道:“个春姑娘一心除妖,却因我而被误认为妖道,听说还受了伤?在下想来惭愧,不知个春姑娘现今伤势如何,可有伤痛遗症?”
那日短箭射的不深,若单论伤口,并非大事。可大概因软碎香的余毒未清,伤是好了,但她一举重物就觉得臂膀酸痛无力,有时甚至连斩芒剑都举握不紧。挥舞时,不仅动作迟缓,没动几下手臂就会微微颤抖。如此种种,已经很影响她今后斩妖除魔的发挥了。
身为道人,这事就像隐疾,不可为外人道。
魏龄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专挑她隐晦的事情说。
如此一来,个春心里立即蹭出一串怒火,脸上隐显不悦。
“修道之人常与邪妖厉鬼恶斗,流血受伤自是平常,箭伤区区人为,与妖鬼的啖肉吸髓之伤比起来实在不足挂齿。劳烦魏公子记挂,若没有其他事情,个春先走一步。”
“个姑娘能有如此度量,在下着实佩服!”魏龄再次朗声叫住她,道:“不过姑娘能当大肚宰相,在下却不能当无礼小人。恰巧今晚十五月圆,家中将大设酒席,广宴宾客。借此机会,在下想以宴作赔罪之礼,诚邀姑娘莅临舍下共赏美景。”
个春眉毛微挑,淡道:“魏公子何须如此客气,我已经说了不会计较。”
魏龄呵呵一笑:“话虽如此,但若能将那误解前嫌化作杯中酒,将那郁郁不欢化作月下歌,那时候,在下才真正相信个姑娘不计较。否则想到之前一二事,在下就会羞愧异常寝食难安。”
魏龄见个春没有答话,便绕道她跟前,轻声道:“值当救我良心,姑娘,赏个脸吧?”
个春只觉他气息温热,喷在脸上如沸水汽般滚烫,忙后退一步,与他拉开些距离。
“魏公子,我今天有要事在身,恐怕不便。”
“姑娘有何要事?可要在下帮忙?”
“私事而已,不必劳烦。”
“姑娘既然不说,定是信不过在下。看来姑娘还是对在下心存芥蒂,不计较的话果真只是用来安慰人的。”魏龄一声轻叹,忽又想到什么,神色振振道:“那个姑娘什么时候有空?”
个春见魏龄并未打消赔礼的念头,大有死缠烂打的趋势,就算躲得过十五也躲不过初一,因不愿与他过多纠缠,她虽心有勉强,最终却还是应道:“既然魏公子如此盛情,我也不便再推脱。好吧,如果今日事能顺利完成,我自会前去。但如果办不好……”
魏龄双目一亮,眉眼间又带着温柔的笑意:“我会等到你办好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