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瓦红墙重重院,紫藤满墙摇曳,龙柏当庭屹立。皇宫东侧的集萃殿内,有三重院落,睡莲静谧于堂前,殿里收藏着皇家无数珍宝。
集萃殿的书画馆大门缓缓被推开,翰林待诏崔道之指着墙上的挂幅,朗声道:“这是《白马图》,这是《游仙图》,这是《高士图》……”
萧凌风看着墙上、桌案上一幅幅画卷历历眼前,《仕女图》《七贤图》《乞巧图》《耕织图》《松鹤图》《斗茶图》《散乐图》《上巳游春图》《苏江双桥图》《稽州名山图》……
“这些皆是本朝画师所作。”崔道之平静地道。
还有许多未解开的卷轴,整整齐齐套着锦囊,放于楠木、花梨、紫檀画盒中,堆叠于大柜里。那是历朝名作,以干支为序,仔细码好,上附标签。
“这副便是今年贡画的魁首——《山海异兽图》。”崔道之缓缓铺开一幅长卷。画中以青绿绘染山水,以各色异彩绘出百余只难于叫出名姓的异兽,隐现于仙山与湖海中。云光翠雾,烟霞弥漫,异兽或卧或坐,若立若奔。或嬉戏玩闹、憨态可掬,或威风凛凛、睥睨四野。
崔道之赞道:“此画笔法清俊古朴、气韵不凡,层层设色、渲晕精妙,异兽灵气逼人、意态天真。画师灵感不拘一格,画境虚实相生、似真似幻。但是,这是一幅赝品!”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仍被这番评价震惊到。
半年前,胥城进献来一批贡品,其中一幅瑰丽奇幻的《山海异兽图》令集萃殿众官员惊赞其画功之精湛、神思之烂漫,立时将之评为今年最为出类拔萃的杰作。半个月前重阳节,皇上开了三日诗酒会,书画馆受命上呈几幅指定的书画,用来布置会场,《山海异兽图》便在其中。其他书画归还时未见损伤,惟有《山海异兽图》变成了赝品。
崔待诏清点入库时,发现画品有误,不敢惊动旁人,私下找了好友京兆尹曹丰驰商议此事。此事发生在皇宫大内,涉及皇家**,京兆府也不宜直接插手皇家案件,只能暗中调查。曹丰驰推荐了户部尚书幼子与其友人前来破案。傅花卿在药王谷与父亲传书禀告石脂案时,得知此事,与风雪月三人即刻入京,被崔道之带进了集萃殿。
傅花卿问道:“崔大人何以确认此为赝品?”
“你们看这里,”崔道之指向一只六足四翼的神兽,“原画里的帝江这面羽翼上沾有一枚花瓣,此画没有;这只穷奇的右前足原画是抬起状态,此画抬起的却是左前足;谛听兽的位置有变,原画在此处探出半身,此画探出了大半身;这只毕方的白喙,原画中用的是白垩,此画用的是上品蛤粉;还有这只鸾鸟,原画尾羽青中飘绿,此画的尾羽改成了青中映蓝……各物分寸亦有参差,山体形态、水纹多寡,也有不同。此画虽与原作略有出入,但是骨法用笔、位置经营、模写的本事与气韵风度,已是传神应物,几能以假乱真了!如若不是赝品,此画亦堪称神笔!画师的记忆力颇为惊人!”
众人同样惊叹崔待诏记忆惊人,竟能将两幅画如此细微的差异侃侃道来。
崔道之又叹道:“若以画功而论,赝品画师功力隐隐还在真品画师之上。赝品画师眼界开阔,有临摹过传世名作的经验,用笔经典,工整有度,纤毫毕现,有文士之风。然而未曾见山,何以写山?未曾见物,何以写物?他能传移模写,但方寸比例略有失真,不似原作粗犷野趣。我有幸得阅真迹,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浪漫之气,并非赝品一丝不苟所能效仿。”
“崔大人认为,真品画师所绘,皆是真物吗?”楼心月问道。
崔道之道:“这点是我等同僚反复探讨过的问题。真品画师所画之物,神态生动,或自所见所得,或自浮想神游,真假掺半吧!我少年时,曾随师父游历山川,也曾见过于今绝迹的飞禽走兽。而今回思画师所至之地,必如桃源仙境,超然世外。”
萧凌风仔细观看画中图景,越看越是狐疑,心中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他对此画的笔法、颜料的使用方式颇为眼熟,却又有种似像非像之感。
“此画与真品最大的区别,在于用绢。自前朝始,湖州绢与鹅溪绢因细密如纸、莹白如玉,被定为贡绢。湖州绢产量较大,民间尚能购得。鹅溪绢产量略小,份额有限,京中用于书画者,仅限于王侯之家。赝品所用画绢,乃今年鹅溪新绢,圣上只赐给了皇子们使用。”
崔道之此话一出,指向已然明了,赝品画的来源就在几位皇子府中。对方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换了画品,却不知崔待诏慧眼如炬,连画绢的区别都了如指掌。
那么与之相对的,便是真品画师所用画绢,来自民间有售的湖州绢。傅花卿与楼心月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咦?”蓝山雪稀奇道:“此画为何没有款识?”
崔道之叹道:“原作亦没有,这便是我等无法判定真品出自何人手笔的因由。”
傅花卿问道:“进贡来的州府也不知吗?”
崔道之道:“胥城上京的官员早已回去,当时问及此事,只道从富商手中辗转而得,经手之人颇多,无人探得出处。不过……”
花雪月三人竖起耳朵。
“民间画功炉火纯青者大有人在,近些年最富盛名的当属‘南齐北郎’。南齐指的是齐衡真人,北郎指的是郎溪山人。这两位画师神出鬼没,行踪飘忽不定。民间时有他二人佳作出现,有时有落款,有时并无,便只能从绘画技法判断出自何人。他二人真迹我未曾见过,无从判定。但观《山海异兽图》之气度,当有‘南齐北郎’之风。”崔道之沉吟道。
素月青光洒下一片斑驳银辉,塞外的风霜吹不到太微城最高的济福寺塔顶。楼心月饮尽杯中酒,问道:“萧大哥为何自见了画作,不发一言?”
萧凌风坐在翘檐上,望着脚下灯火万千,长叹一声,“南齐北郎,我都见过。”
花雪月三人大吃一惊,世人无缘一面的游方画师,萧凌风竟两个都见过!
三人掩不住神情中的兴奋,迫切想知道个中细节。
萧凌风道:“齐衡真人名唤齐以邬,郎溪山人名唤郎楚意。我初出江湖不久,在武陵山中与郎大哥相遇。”
武陵山脉似游龙走蛇,石峰林立,千岩竞秀。少年萧凌风从峭壁上摘下一朵灵芝,低头便望见下方被雨冲刷过的泥泞山道有人翻滚挣扎。
那身背竹篓的书生原本攀附在石缝中,敲击赤石。数枚山石从头顶滚落,书生躲避不及,山石击中手背,痛呼一声,整个人掉了下去。幸得竹篓挂在枝梢,带着书生的身子晃荡数下,不堪重负,枝折人落。书生勉力去抱树身,山间多雨,树身湿滑,手握不住,一路坠下,滚落在地,脚下踉跄失控,顺着山道眼瞅着往崖边滚去。崖外江水滔滔,奔流不息。
萧凌风飞纵而下,踩着树梢落到书生身边,一手将长剑插进道旁树身,一手提起他身后的竹篓,令他稳住身形。
那人狼狈不堪,衣袍脏污。他站定身子,向萧凌风道谢。
萧凌风见他手掌被树皮剐蹭得血肉模糊,为他敷上姜黄与艾叶。
书生自称郎楚意,是一位画师,在山中采集矿石,制作颜料。
山风微拂,飞鸟自在翱翔。乐莫乐兮新相知,采药的少年游医与采石的青年画师彬彬有礼,倾盖如故。
“这便是丹砂吗?”萧凌风好奇地把玩从竹篓里拿出的赤石。
“正是,丹砂既是绘画中不可或缺的颜料,又是道士炼丹的主材料。”郎楚意泯然笑道。
“山中有丹砂,其下多有金。郎大哥适才采矿之处,或有金子。”萧凌风神采飞扬道。
郎楚意讶异,两人起了兴致,回到赤石矿处。此处生出片片赤石,郎楚意已采得足够之用,无意再取。两人从侧面挖开石缝,又向下挖了数尺,果见岩金与石英夹杂而生。两人着实兴奋,各自砸下一块拳头大的金石。
郎楚意道:“不可多取,伤了山林根脉。”
萧凌风颔首,拳头大的金石,足够他一人不愁衣食数年。
郎楚意唏嘘道:“我等画师,有那富贵之家,金银亦充作矿石颜料,号曰金碧山水。”
萧凌风问道:“郎大哥也用金银设色吗?”
郎楚意摇头,“绘山水之貌,青绿为主色,武昌扁青,竹山石绿,皆是良材。若用黄白二色,雌黄与白垩足矣,或用雄黄与蛤粉。红色可用丹砂和赭石,以云中鹿胶、东阿牛胶,郁而用于纨练之上。”
萧凌风在竹篓里挑挑拣拣,又摸出一块石头,“这是雌黄吗?”
“当心!”郎楚意叫道。
萧凌风不解,郎楚意摇头,“雌黄有毒,触之需谨慎。”
萧凌风将雌黄小心放回竹篓里,到溪涧旁一边净手一边道:“我啊,往日只知藤黄有毒,花青可解。”
郎楚意笑道:“小风果然精于医术,花草自古用作染料、粉黛居多,偶有用在画中,不及石色历久弥新。自然之物有毒乃是常态,我们用之慎之即好。”
注1:唐代,湖州绫绢被列为贡品,湖州历代书画家层出不穷;《新唐书》载,“鹅溪绢为唐王宫之贡品,皇家画院广为采用。”北宋文同诗曰:“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苏轼诗曰:“为爱鹅溪白莹光,扫残鸡距紫毫茫。”
注2:“乐莫乐兮新相知”,取自屈原《九歌》。
注3:“山中有丹砂,其下多有金。”出自葛洪《抱朴子》。
注4:关于矿石颜料记载,取自张彦远《历代名画记》。
注5:“藤黄有毒,花青可解”不知真假,莫敢轻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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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七回 名画案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