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云州了然,同是一笑:“我为救狼群,伤了不少士兵。哪怕我现在想要倒戈投诚,估计还没等凑到军队跟前,就会被他们乱箭射死。没有退路可言了。”
他不放心地问:“村长收留我们,不是也在和国王作对?万一追兵赶来,村中居民会不会受到牵连?”
邓恩不甚在意地端起水杯抿了一口:“你只管在这里放心休息,我自有办法助你们躲避追捕。”
这句承诺使宋云州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不必再焦虑逃亡的事,他也能想点儿有的没的,单纯满足一下好奇心:“狼群好端端的为什么要伏击王后的车队?”
宋云州记得,邓恩说到这里时用的是“伏击”一词,而不是“攻击”,这说明狼群是故意为之,为什么偏偏是王后呢?
邓恩幽幽答道:“王后命人猎杀幼狼,剥去它们的皮毛制成了一件大氅,狼群是为复仇而来。”
宋云州震惊地低头看向怀里的狼崽,小小的一只不过他的小臂长短,浑身上下也没有多少皮毛可用,若想制成大氅,二三十只狼崽或许都不够。
他疑惑道:“猎到三四只成年狼,不是足可以做一件衣服了吗,何必大动干戈?”
猎人捕猎大多是见好就收,为了将来还有猎可打,不会一次杀掉太多同种动物,而王室一次性猎掉那么多狼崽,几乎可以说是在将狼群赶尽杀绝。
邓恩侧首看了一眼躺在毯子上的黑狼:“自然是因为它们的皮毛不够好看。”
黑狼经历奔波与重伤,身上乌黑的皮毛依旧不难看出硬挺油亮的本质,可若以是否出众评判,也只能说是十分普通,就像在众人脑海中一匹狼应该有的模样。
“那一批新出生的狼崽浸染了神明的力量,使得它们的皮毛皆如星河璨璨,世所罕见,再高明的织工也无法仿制出相近的布匹。”邓恩忍不住叹息一声,“归根结底,还是神明自一开始就不该踏足此地,便不会有今日祸患。”
宋云州却不这么认为:“美丽的皮毛绝非原罪,灾祸只因贪念而起。就算神明不至,王室也有可能因其他想要掠夺的事物而发动战争。”
邓恩摇了摇头:“神明若当真能与王室对抗到底,护住这片森林也好。可他自知力量不足,却还要埋下如此隐患,你看悬铃森林已陷滔天火海,而他此刻又在何处。”
祂应该还在圣坛沉眠吧,宋云州在心里反驳,但还是不能怪神明,谁睡觉时都无法知晓外界发生的事,这很正常,不能什么责任都往祂身上赖。
宋云州又想道,小菠回去求援了,纳卡诺会因为悬铃森林的事唤醒神明吗?
宋云州没和邓恩在这件事上多作争论,转而问道:“王城里不是有位很厉害的大魔法师,他一直没出手干涉这件事吗?”
那位魔法师既然能把神殿赶出王城,想必区区白狼也不在话下,他要是协助王军讨伐,悬铃森林估计撑不到现在。
邓恩说:“萨里希自己定下的契约,他当然要遵守。在肯利埃王国境内,以边城伦达奥之外五百里处为界,萨里希掌管王国核心部分,五百里外至邻国边境的这一片旷野与山林则算作神殿管辖。即便神明已许久不曾出现,这片地域还是神殿的地方,除非萨里希决意将神殿彻底覆灭,不然他是不会来的。”
宋云州咂舌,把没人的荒郊野岭划给神殿,这跟流放没什么两样。
当时离开伦达奥城,小菠先拽着他跑了一阵,才带他回神殿,原来是因为偷偷过来不想让萨里希发现。
可他分明没觉得跑了多久,居然有五百里那么远吗?!
要说萨里希遵守契约,宋云州觉得这么想有些武断,萨里希本人可能的确不会来,但保不齐他会再派出几个像神殿刺杀时用到的尸傀儡,不正是死无对证。
宋云州发现了一个问题:“萨里希这么分,国王能同意吗?”
邓恩道:“王室早已成为魔法的傀儡,他恐怕没有说‘不’的权力。”
邓恩的目光掠过宋云州衣服上的斑斑血迹污渍,在他身上停留片刻,结束了这个话题:“从悬铃森林到村子,你肯定累了,就在这里住下休息吧。桑古和莫莉都是好孩子,见你落难便想帮忙,你完全可以信任他们。”
邓恩叮嘱几句,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宋云州连忙伸手,想搀扶着送她出门,却被邓恩挡开。
邓恩同样拒绝了桑古和莫莉的搀扶,和蔼道:“就这几步路我还走得了,送什么,都留下歇着吧。”
举火把的人一直坐在院落对面的一块石头上等着,见邓恩出来,忙拿起拄在地上的火把,走到篱笆门前。
临出门时,邓恩突然停步,转过半个身子,对宋云州说:“对了,忘了问,你看没看到突袭悬铃森林的军队是由何人率领的?”
宋云州一怔:“这很重要吗?”
“不同地方的守军战力不同,有不同应对之法。”邓恩解释之后,让宋云州别在意,“没看到就罢了。”
说完,邓恩便转回身,正欲继续迈步。
宋云州有些迟疑地叫住了她:“我确实见到了一个和那些士兵都不同的人,但我不太确定他是否就是军队首领。”
邓恩看向宋云州,微微颔首,表示愿闻其详。
“士兵们的铠甲都是银白色,只有那人穿着黑甲,”宋云州努力回忆道,同时抬手指了一下自己的右侧上臂,“在这个位置刻着一只鹰……”
他未尽的话语被木拐杖骤然敲地的闷响打断,邓恩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朝宋云州急切靠近数步。
她满是皱纹的双眼死死盯着宋云州,此时看来竟显得有些狰狞可怖,她嗓音嘶哑地质问:“他看到你了吗?”
宋云州下意识退了半步,撞上了身后的板凳。
他清楚看到,在他说出“黑甲”这两个字的时候,邓恩的神情一下子就变了,从初见以来的成竹在胸瞬间改换为惊疑震颤与惶然无措。
宋云州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求助地看向旁边的桑古和莫莉,却只看到两双同样茫然不解的眼睛。
兄妹俩不曾见村长婆婆如此失态过。
宋云州动了动嘴唇,如实对邓恩说:“和他交过手,然后我就趁机逃了。”
“逃?”邓恩又逼近了宋云州一步,咄咄逼人道,“就凭你?!”
宋云州正要再说话,却听莫莉忽然发出一声惊呼,桑古慌张地大声劝阻道:“村长婆婆!”
宋云州看了兄妹俩一眼,后知后觉地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向身后,只见一把小刀正无声地悬停在他的脑后。
他现在保持扭头的姿态,刀尖与他的鼻尖仅有拇指宽的距离。
躲是躲不开了,宋云州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问邓恩:“为什么要突然这样?那个人有什么问题吗?”
“穿上那套铠甲的人都是来自地狱的恶鬼,只有他不想杀的人,没有他杀不了的人。”邓恩神神叨叨地低语着,表情极端厌恶如对待洪水猛兽。
“你连这把刀都躲不开,如何能从他手下逃脱?”邓恩逼问宋云州,“说,你跟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小刀离得又近了些,宋云州甚至能感觉到它散发出的森森寒意。
但无论邓恩再怎么威胁,宋云州只有一个答案:“我根本不认识他,这是第一次见。”
邓恩没在宋云州的眼神中挖掘出欺瞒的痕迹,不管她主观意愿上是否相信,也只能接受无法从宋云州这里榨取更多信息的事实。
“天明之前,就请离开吧。”邓恩对宋云州的信任消失殆尽,下了逐客令。
宋云州哪里有选择的余地,当即顺从地点头答应。
邓恩扫了桑古和莫莉一眼:“你们跟我走。”
兄妹俩不敢违抗邓恩的意思,只是趁着莫莉跟邓恩出门的空当,桑空跑向衣柜迅速翻出了一套自己的干净衣服,放到床上,朝宋云州眨眨眼,让他换上。
宋云州感激地冲他笑了笑。
桑古没多耽搁,跑去追上了妹妹。
拐杖拄地的声音远去,随着三人的离开,宋云州身后的小刀失力坠下,“咚”的一声扎在了桌面上。
宋云州登时闭了闭眼,长舒一口气,卸力坐到了凳子上。
邓恩的反应太过莫名其妙,好好的人,怎么说疯就疯了。
细想邓恩的话,宋云州也觉出了一丝不寻常,再怎么说穿黑甲的男人肯定受过格斗训练,在打斗中的应变能力必然也比他高出不少,他那点儿小伎俩真的能出其不意制服那男人吗?
如果男人真有邓恩说的那么厉害,是故意放宋云州走的,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宋云州猜男人是想放长线钓大鱼,揪出背后指使他救狼的人?但直接把他抓起来严刑拷打不是更省力些?
宋云州回想与年轻男人交手的细节,虽说事情才刚发生不久,但当时太过紧张混乱,一些细节宋云州记不太清了,不过打斗过程中,男人似乎说过几句话。
宋云州思绪一顿,当即伸手拔出了挂在腰侧的长剑。
男人那时问起了这柄剑的来历。
宋云州将剑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这还是他第一次细看霍尔加的剑。
金色的剑柄剑鞘,上嵌各色宝石,华美尊贵,银白剑身纤长轻盈,薄而锋锐,掂在手中却颇有分量,剑身两侧各有两道微微凹陷的平行血槽,以醒目金线装饰,交汇于剑尖。
剑身靠近剑柄的那一小段,阳刻着几个宋云州看不懂的古文字,应该是这柄剑的名字。
男人不会无缘无故问这样一个问题,他必定曾经见过这柄剑。
或许邓恩该问的,是霍尔加和那男人有什么关系。
宋云州看不出线索,握住剑鞘口,将长剑送了回去。
“唰啦”声响,身穿黑甲的年轻男人收剑归鞘,银白剑锋没入少许镂空的纯黑剑鞘,在月色下泛起点点光晕。
骑兵与步兵皆肃静整齐地排列在峡谷口外,只有他骑着马姗姗来迟,从队列间留出的宽道不疾不徐穿行而过。
峡谷口崩落的巨石已被士兵们用魔法协力清开,随时可继续向前追击,但没有人率先行动,都在等待着年轻男人的到来。
一匹黑马在队列最前方不耐烦地来回打转,马背上的人披着宽大的黑色斗篷,兜帽搭在背后,露出头颅,是个容颜姣好的女人。
听到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女人终于勒停了她的坐骑,待男人策马来到身边,她不阴不阳地笑说:“路途太远,大人的马可能有些累了,不如我为大人换一匹跑得快的好马?”
男人没搭理她,问道:“狼群是从此处逃离?”
“是,有一人协助它们逃脱。”女人话中带刺,有意道,“听说大人已和那人正面对上,却故意放走了他,这是为何?难不成大人也对狼群起了恻隐之心?”
“这场大火你并未提前告知,破坏了我的部署,还陷所有人于火海。”男人的声音淡漠,没什么感情地说,“知道的是你在捕狼,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杀的是我。”
女人赔笑一声,当即否认道:“大人说笑了,就算我真有此心,也绝没有可能做得到啊。”
说这话时,女人晶亮的双眼自男人身后望向他的颈侧,眼中是掩饰不去的憎恶,似是要将目光具象化为利刃。
但她只瞪了一瞬,就马上变回无害的笑脸,因为男人毫无预兆地回身看向了她。
男人的瞳色是浅淡的灰,更令他整个人裹入一团阴郁冷气之中。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他瞥了女人一眼,“你该庆幸我不对杀人上瘾,由着你与这群废物碍眼,否则,回程的路上恐怕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男人的目光一触即离,女人却没来由感到一阵胆寒,如同被毒蛇阴冷的信子舔过温热的喉管,不知何时就要张嘴咬下。
面对这明晃晃的威胁,女人掩在斗篷下拉着马缰的双手手背暴起青筋,她知道面前的人不是在信口开河,而是真的能做出这种事。
男人骑在马上的身姿挺拔,他背对女人接着道:“既然你早有计划,又何必在此等我,你们先去追吧。”
女人狠狠咬牙,却只能应下:“那我率众先行一步,大人请便。”
随即,她一夹马腹,最先闯入峡谷,身后骑兵即刻跟上。
男人驻马在峡谷口前,静静看着大队人马自他两侧鱼贯涌入峡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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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洪水猛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