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只要解决掉屈郢,天下则可运于掌上了。
平阳的烟尘还是与上次来时一样多,姚复伸手在面前扇了扇风,赶走了空气里游荡在鼻尖前的烟尘,忽然问应瑕:“那个须弥芥子与魏王有什么交情?”
在长沙时听过她的传闻,在上洛时又听司空谷提及是他的老师,现下又在平阳见了一面。不管她是不是真正的仙人,总归是有些什么异于常人的本领,这倒让姚复起了一点好奇的心思。
应瑕微微顿了一下,忽然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家先前不是个商人么,与我父亲有些往来……我听说,先魏王拿子女的命数换了泼天的富贵。”
未免太不可思议。姚复微微张大眼睛,其中流露出讶异来。这种拿人命换富贵的事不都是邪术?须弥芥子在传言里分明一直是个正道仙人——既然她会做这种勾当,那司空谷呢?
只是现在他还有用,只得徐徐图之了。
“这难道就不违背天理伦常?”姚复略有些震惊地问应瑕。
应瑕蹙起眉头,随后摇了摇头,似乎是并不想说这个。而且须弥芥子出现在城里也是正好的事,应瑕正愁寻不到她——碧姬的神魂越发壮大了,不止是对姚复不利,而且照着这个趋势,她定下的休朝十日可能不太够用。
也不知道现世里时间到了何年何月了,她不太能接受一醒过来就变成了鹤发鸡皮的老妪,这样拼死打下江山登金阙升明堂还有什么意义,半辈子都耗在碧姬种下这个虚无缥缈的幻境里,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既然魏王死了,尸体抬出去之后姚复就带着应瑕堂而皇之住进了他们修的王宫。
这王宫也还不错,至少比起总是住营帐或者客栈好的多。
上次李小姐回来时姚复就顺便把决明子和九里香还回去了,现下半夜只有里里外外的侍卫把守。
夜半时分,圆月高悬,应瑕一直没睡,她听到滴漏断声,便上前推开了窗子。一缕轻烟随着夜风飘入窗棂,又化作玄衣华发的仙人。
须弥芥子没有直接进入幻境,她只是偶尔用特别的方法引神入梦,能自由来往现实与幻境的也只有她一人。
这也是找不到她的原因——幻境里故时的她是绝帮不到忙的。
“仙子,我近来发现碧姬的神魂似乎并未消亡,她——”应瑕紧皱眉头,一见到须弥芥子落地,便有些着急地阐述了心中猜测。
须弥芥子一指抵住嘴唇,示意她噤声,打断了应瑕的话,随后指了指不远处侍卫挑起的一豆灯火。
应瑕探出半身,喝退了那侍卫,又重重合上窗子。
要是让姚复知道了须弥芥子的事,指不定发生什么。须弥芥子说一旦他意识到这是个幻境,那么梦境会顷刻崩塌,又因为蛊虫的存在,他又会被淹没在荒芜的废墟里——也正是碧姬想要的。
“我对蛊虫与幻境了解不多,在外界并未发现碧姬的踪迹。或许是她神形不稳,一旦发现,我会尽快解决。”须弥芥子面无表情地抬眼看向应瑕,“殿下该多加打算了,你们只剩下三日时间了。”
“什么三日?”应瑕蹙起眉头,有些紧张又不解地问道。
难不成要在三天里除掉屈郢?刺杀他不是难事,可是又如何让他心甘情愿地去死?
“如今现世已经过了七日了,群臣多有不满。”
留下这一句话,她便又化作一缕飞烟飘散了。
应瑕浑浑噩噩坐回床上。
她在幻境里过了七年,现世过了七日,也就是说只剩下三年时间,群臣就可能会编造出皇帝病逝的消息,进而拥立幼主,各自乱政。
到那时候,她能稳住朝堂临朝亲政,可是姚复的命呢?太子的命呢?
得而复失的天下丢了就丢了,左右成了一捧枯骨,哪怕曝尸荒野也无所畏惧。可是父母的业报又怎么能让一个不知事的孩子偿还?
三年足够杀死屈郢成千上万遍,却不足以让他心甘情愿地赴死哪怕一次。
应瑕几乎合不上眼睛,她一向沉稳冷静,无论是千年前充斥着死亡与硝烟的前半生,还是在这个陌生世界初来乍到的前几年,她都未曾感觉到过恐慌与无措。现在无边的恐惧却如同潮水,慢慢从肺腔蔓延到口鼻,无助的窒息感不多侵蚀着一线的理智。
可暴力无法解决问题,唯有理智……
唯有理智……
大门被猛然打开,阳光猝然闯入房间,应瑕几乎崩断的理智又被强硬地接续起来。
姚复推开门,大步进门坐在榻上,见应瑕头发蓬乱眼眶通红,登时感觉有些不对,心中升起担忧与心痛来。他轻轻拍了拍应瑕的肩,放缓声音问道:“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应瑕有一时间的失声,并未及时回答,姚复脸色一变,连忙招手喊到:“宣太医!宣太医!”
喊完还不够,他恍然想起自己也会医术,迅速捉住应瑕的手腕细细把起脉来,却并未发现异常,却只当是自己医术不精。
应瑕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强撑着说道:“噩梦罢了。”
姚复以手覆盖住她的手背,转而又两手合握住她的手。应瑕略有些安心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声音略有些沙哑:“我梦到楚王把你杀了。”
“他杀不了我的。”姚复抬头看向远处的阳光,“他就像个疯子——我和他无冤无仇的——梦都是反的,肯定是我杀了他。”
“何况……”姚复勾唇笑了笑,“你夫君我福大命大,连被围困到弹尽粮绝都有陨铁来救,天下人死绝了也轮不到我。”
应瑕笑了一下:“但愿吧。”
随着太医进来的还有斥候。
“陛下,巨鹿县发了大水,引起了大疫!”斥候跪在地上高声通报。
姚复皱着眉呵斥道:“发了瘟疫你跟我说什么,报给陈丞相去啊。我又不会治这些疑难杂症。”
“陈丞相和夫人已经赶到地方了。现下疫病爆发仅过了三日有余,已经亡故百人了。”斥候面不改色地回答道,“日前有夜巡的官兵见到楚王往城里扔了尸体,起初不以为意就地掩埋了。陈相认为此事与疫病有关,特来上报。”
姚复猛然坐直身子,大惊失色,几乎有些失声地问道:“你从巨鹿回来?!”
斥候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回陛下,是。”
姚复突然跳上了床榻,拉着应瑕拼命往里缩,一边大喊着:“把他拖出去!快把他拖出去啊!!”
应瑕早不知什么时候拿帕子捂住了口鼻,一边的侍卫连忙进来把斥候拉了出去,所幸还有太医在侧,姚复脸色苍白地指着门口处,说道:“你,让你们提点多叫几个人,现在封闭门户十五日,断绝外人来往,仔细观察他有没有犯病的症状!”
太医连忙领了命离开了,姚复又想到了什么,狠狠拍上门板,对着外面大喝:“传令!即日起封城!没有诏令任何人不得外出,进城的粮草也要仔细盘查!尤其是巨鹿人氏,一律不许入城!”
应瑕坐在榻上,揉了揉方才被姚复拉着的手腕,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道:“消息都过了三日了,现在封城也晚了。前两日难免有居心叵测之辈潜入城中的。”
“能起一点作用是一点吧。”姚复心中也很惆怅。
君主主政最怕的便是疫病。疫病会严重影响民生,也会折损君王的风评,若是太平盛世还好,如今又碰上行军打仗。想必是楚国境内出现了几起疑难杂症,便被屈郢用了这招,想折损姚复的兵力,好达到不战而胜的目的。
“估计又是桥虹出的主意——”应瑕叹了口气,“只是弄巧成拙了吧。”
城中确实出现了病例,不过报上来的病患只有年逾花甲的老者和不及三岁的幼儿,壮年男女倒是没几个患病的。
十五日的封禁期很快便过去了,这病症的死亡率确实很高,患病的十有七八都病逝了,不过与病患朝夕相处的家属——尤其是冠年之后的男女,并无什么异常,渐渐大家也都放下了心。
“尸体送到城南荒地暴晒三日后统一掩埋,若是家属想要带走的——须有官兵督促焚烧,再发放魂瓶。”
姚复擦擦嘴角的米饭,沉着地对来报告情况的官兵发令,随后转头看向应瑕:“既然这病对于成年男女无害,我们便备马去巨鹿看看。”
应瑕思索了一下,感觉屈郢应当埋伏在巨鹿附近准备攻城,一直没传来消息估计也是怕自己的军队染上病。左右这病只感染老人小孩,不如去问问陈重熙有没有对症的药——免得以后这病再开始感染成年人。
顺便再打探打探屈郢到底在做什么。
于是她点点头,淡然同意:“没问题,不过最好带上几千兵力,楚王大概率还埋伏在附近。”
耄耋之年的老人、垂髫的小儿,死了就死了,无非也是为将来河清海晏龟起洛图做出牺牲。不过……什么时候看到这些无辜的生命流失,年轻的帝王才能不痛心疾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