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玉笙被送去挖珠子抵债的第七日,他说好送来的珠子也全都到了。他的聪明劲全用在了躲开司空谷的核查上,本来就为数不多的珠子还被分开塞进了上供的丝绸里,要不是应琼打算先挑一块合眼缘的做帕子使,大约谁也发现不了这些价值连城的小玩意。
姚复看着被应琼收好装在精致木盒中的二十来颗南珠,多少有些发愁。南珠一年产量也不到百来颗,本来也是名贵之物,姚复原本想的是让韩玉笙送来七八颗,给应瑕做对耳环,剩下的给解斛珠等人一人一颗也算犒劳军属。可现下韩玉笙送来的超出了预估,不够做条手链或是项链,按着原计划又多出来不少。
思来想去,姚复留下了三颗,又从中挑出七八颗成色好的,让人分给了几个亲近的女眷。余下的十颗,自有打算。
第二日军令就传遍了整个齐国:“论功行赏,作战中能斩敌方主帅的,赏三颗南珠;一次作战斩杀五十人以上的,执左耳来见,赏两颗南珠;能斩杀十人以上五十人以下的,赏一颗南珠。”
更令军心振奋的还是,这条军令只针对校尉及以下的长官和兵士们,像新涂这样有军衔和职称的,是不能领赏的。
应瑕很快得知了消息,当天晚上便闯进来姚复的营帐。姚复向工匠找了钻头和抛光用的工具,又在城里买了些金箔,将两颗珠子做成了两对耳环,又将几张金箔融了,拿着针尖细细装饰珠子,剩下的一颗稍大,则打算坠在香囊上充面子。
“我听说你用南珠做奖赏激励军士?”应瑕多少有些不悦地质问姚复。
白日她不在军中,和应琼一起去集市上挑线头去了,晚上回来便听到了姚复拿南珠做奖赏的消息,心里自然是五味杂陈。南珠这东西在北方有价无市,在南方有市无价,她又不知道姚复和韩玉笙干了什么,只当这一颗珠子买来就要断三军粮草。
姚复落下最后一笔,对着珠子吹了一口,使上面薄薄一层金液快速冷却下来,伸手又用镊子夹取了一张金箔,另一手斜执着蜡烛,火苗煨灼着金箔,姚复稍微换了个力道,熔化的金液便顺着箔纸的凹槽流进了桌上的小碟子。
“没事。我这里还剩下十颗南珠。先前又把采珠权给了韩玉笙,以后每个季度都有用不完的珠子……”姚复没停下手上的动作,只是笑着向应瑕解释。
应瑕蹙起眉头,坐在案前,心中仍有些疑虑:“那该如何平账?韩玉笙行军打仗又该如何平账?”
“管他呢,又不是我的事。财政不是司空谷在管吗。”姚复毫不在意地放下一颗珠子,随后从匣子里拿出那颗天然质朴未经雕琢的,塞到应瑕手上:“诺,这个你回头让妹妹给你绣到香囊上带出去。”
应瑕拿着那珠子,抿了抿唇,便把那小东西塞进了香囊:“等解决了魏国,便让韩玉笙从巴州入秦,一举拿下朝廷好了。”
姚复有些讶异地抬头:“由巴入秦可不容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由秦入巴不容易,由巴入秦也是一样的啊。还不如打下魏国之后直接越过太行西进呢。”
“从魏国入秦……那边地势平坦,容易腹背受敌。而且蜀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你真是一点也不提啊。”应瑕紧紧蹙着眉头,不太赞同姚复的看法,但她也没完全反驳,只是出言劝诫了两句。
“啊呀我知道。”姚复颇为敷衍地回答一句,“此事我自有打算,你在长沙等着捷报就好了。”
应瑕有些生气了,她屈指敲了敲桌面,有些愠怒地说道:“你们男人总是这样。我拗不过你,只有一个要求——绝不留在长沙,你要从哪入秦都好,我一定要随军。”
姚复手上动作一顿,珠子上精细描摹的花纹险些毁于一旦,他赶紧把珠子放在桌上,先行停下了动作,有些焦急而又担忧地说道:“这怎么能行?你受伤了怎么办?我知道你不是一般女子,你懂兵法,能练兵,但你不能跟着上战场——”
“要么让我跟着过去,要么我把你打晕,拿了虎符自己上战场。”应瑕站起身子,对姚复下了最后通牒,随后转身离开。
她最后丢下那个眼神,就好像——回到了当年刚成婚时,狠厉决绝,好像一眼初冬时尚未结冰却寒凉刺骨的泉水。
姚复几乎如坠冰窟,却也只好从了她的要求。
应瑕一诺千金言出必果,都说出来如此狠厉的话来了,姚复实在不敢想违背她的意志会有什么后果。
那三十六个死士躲得不算很隐蔽,有个人姚复几乎日日能感觉到——冰块一样的冷脸死士,老是跟在他背后三五步的距离,如果有刺客就会和其他人一起跳出来砍了来人。可平日里他才像那个刺客,附骨之蛆一样阴魂不散,姚复一回头又总看不见他。
跟招了鬼一样湿漉漉黏哒哒的,恶心至极。
姚复跟应瑕说了一次这个事,她却只是付诸一笑,然后说:“你应该去找太阴说这个事。”
夫妻到底没有隔夜仇的,上次吵了一架之后应瑕很快消了气,只是这话怎么听怎么像还在报复。
姚复回以一个尴尬但礼貌的微笑,没敢再给自己找不痛快。
太阴常常是隐蔽的最深的那个,就算是遇了刺杀也不一定出来,去找她无异于瞎猫捉耗子。除了远在滇州的李小姐,怕是谁也叫不来她。
不过好歹给等到了这个机会。
魏王退到了北边的大同去,屈郢的军队跟着北上了,解臻为了救援不得不离开了能在一天之内赶回定州的范围。
只要屈郢不趁机南下,其实解臻去哪里没什么区别——没死就行。
但屈郢北上还有个不太好的结果,刺杀姚复的人越来越多了——屈郢就是明知了他武功不怎么样!
眼见着来刺杀的人越来越多、武功越来越高强,埋伏在姚复身边的几个死士明显力不从心,虽说姚复没什么感觉,但他就是知道——太阴星大约已经来亲自护驾了。
连着享受了两个月宁静时光,沉积的仇恨终于在一个午后爆发了。
长沙境内也有不少河流,城里越发繁华,水边也逐渐修葺起来,长廊水榭,看着比白家那莲花池旁边修的更有自然之趣。此处也很阴凉,得了空姚复就带着应瑕过来走走。
成婚都快五年了,两个人还是没找到什么生活中的话题,走在一起还是谈论国家大事,作战计划,然后再吵上一架。
应琼总夹在中间当和事佬,脾气再好也急了,雇了辆马车就跑去了赣州,连狗都带走了。
“这个时节的橘子洲很美啊。”姚复在心中强调出来不是为了和应瑕吵架,信手指向远处的橘子洲。
芳草萋萋,确实很美。于是应瑕点了点头,附和道:“不错,江水也比渭河清澈。只是想再见一次泾渭分明的奇观啊。”
姚复听到应瑕的话,忽然心中有了想法——或许可以趁着魏国南部空虚,直接借道攻打朝廷呢,届时再想办法打通从巴州入秦的路。如果惹了众怒,干脆将都城从长沙迁到锦官城,在天府之国养精蓄锐,再卷土重来。
还没等开口将计划告知应瑕,他便感到一阵轻风拂过,随后便是一丝细微的响声,像是素手拨弦,瞬间内心警铃大作,猛然按住应瑕,一同跳进了波光粼粼的江水,没了踪影。
就在他们入水的瞬间,方才站的地板上便扎了一排箭头,另有几个穿着奇怪的人,拿着刀剑站在了水榭上,作势也要往江里跳。
姚复在水下勉强睁开眼,几个人影哗啦啦破水而出,上了水榭,姚复连忙钳住应瑕的腰,借着力拉着她浮出水面。
那连星死士今日随行的只有寥寥几个,除了太阴全是生面孔。太阴的伸手确实不错,她仍保持着端庄,时不时拿拂尘格挡两下,对方的招数竟在她躲避的身姿中尽数化解了。其他人则是豪放地多,根本不管什么礼仪。
来的刺客三下五除二便被尽数解决了。
眼见着太阴星要走,姚复托着应瑕,连忙在水里招手呼喊:“太阴、太阴!你们先别走!”
太阴星停了一下,制住大家要走的动作,扭头甜甜笑着,先前一直跟着姚复的那个人没说话,朝着太阴行了一礼,便顺手下去把姚复和应瑕捞了上来。
“有什么事么?”太阴仍是甜甜地笑着问。
她总是笑,却又不像假笑,反而纯真又自然,笑的人心里阵阵发怵。
姚复脱掉还在滴水的外袍,拧了拧自己下襟的衣角,指向把自己捞上来的冷脸死士:“他,跟着我的时候能不能别跟女鬼一样,天天没有刺客就他最像刺客。”
太阴笑着转头,随意下了定论:“天梁,你便装作侍卫待在齐王身边罢,先前跟着人家的法子确实不好。”
天梁抱剑行了一礼,站在了姚复身边,又不说话了。
太阴清点了一遍人数,笑着告辞:“若大王还是觉得如影随形,切莫恐慌,太白与天梁作风相似。我们也不好长久逗留,告辞。”
不过眨眼瞬间,站在水榭里的只剩下了天梁。
姚复翻着眼皮看了他一眼,拾起地上的衣服,带着应瑕打道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