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属于烟火,将士属于硝烟。
饶是百般不愿,碍于面子,姚复还是得去慰问魏王的伤势。
“魏王大人——”
管事不认识齐王,便不由分说的将姚复夫妻拦在门外,他的一双三角眼转了两圈,见姚复穿的衣服不算华贵,也不肯交钱贿赂他进门,立刻招呼着家丁把大门关上:“诶,你俩,来把门关上,别让这两个刁民脏了大王的眼——”
两个家丁上前一步,正要关门,应瑕忽然上前,抽出姚复腰间挂着的剑,横亘在门口处,架着门缝,让那两人愣了一下,旋即应瑕便硬往门里挤了起来。女子身材纤细,挤进去本不是难事,两个家丁怕出了人命,也放松了力气。
“门关上啊!用力啊!怕什么!死人了就算在我头上——”管事见家丁唯唯诺诺的样子,一跺脚,呵斥道。
家丁犹豫了一瞬,随后便用力推门。可应瑕拿着剑横在胸前,这剑的材质本就不一般,更何况应瑕脱了剑鞘,剑刃已经牢牢卡在了木头的缝隙里,她本身力气又大,拿一手抵住剑刃,家丁怎么也推不动门。
姚复连忙上前一步,推着应瑕的背,伸头往里喊:“魏王大人——”
一直卡着木门又不是个事,还得魏王亲自出来解围。
魏王的夫人还是听得出来姚复的声线的,急急提了鞋子出了门,走到门口见到几人对峙的场景,连忙喝退了管事,让人把门打开:“刘管事!你不想干了?这是齐王和齐王夫人!你们两个,快把门打开!”
管事闻言唯唯诺诺地后退了半步,有些心虚地瞧了姚复两眼。应瑕伸手把剑拔出来,带起几片木屑之余又推手把剑送进了尚在姚复腰间的剑鞘,冷冷扫了一眼那门,说道:“门板损坏的木料,我们会赔付。”
“不必了不必了,”魏夫人赔着笑,大方得体地说,“本就是我们待客不周。刘管事,快给齐王和夫人道歉。”
刘管事自知逃不过,只好上前垂着头道歉:“齐王大人赎罪!小的不知……”
魏王夫人是个很传统又很典型的大家闺秀、当家主母,与眼界开阔的应瑕观念完全不同,见着管事这个态度,当即有些嗔怒:“你这有一点诚意吗?跪下认罪!”
眼见着刘管事马上要跪,姚复下意识伸手一扶:“不至于不至于。夫人也别对下人太苛刻。我们今日过来是慰问魏王的伤势——”
魏夫人笑了一下,说道:“劳齐王费心,我家大王不过是受了些皮外伤,医师说不打紧。”
“事端到底是因孤而起,魏王也是见了孤上车才跟着去了。”姚复微微蹙眉,睫毛也半垂下,目光投向魏夫人绣缀着云纹的裙摆,好像很愧疚,“孤与夫人还是要亲眼见到大王无碍才好。我们也略带了些薄礼,聊表歉意,放在车子上。”
魏夫人有与魏王的小妾斗法的手段与经验,却着实不懂政治上那些勾心斗角弯弯绕绕,别人稍微一演就当了真。姚复又和她二儿子差不多年龄,见到他一副歉疚的模样,当即软了心肠不疑有他,立刻放人进了屋。
应瑕垂下眸子,掩盖住唇角一丝笑意。
魏夫人看着客人进了门,便冷了脸,吩咐府里的侍卫:“把刘管事拖出去打死。堵着嘴,别脏了贵人的耳朵。”
侍卫领了命,利落的在刘管事求饶之前拿布条塞了他的嘴拖了下去。魏夫人头也不回,带上门便进了屋子。
屋里装潢很是奢华,正中放着一面屏风,上面题着当代某位书法大家的真迹,墙上挂的图画是百年前失传的宝物,屋里燃着的香烛都散发着优质脂膏的甜香,做桌案的木料还隐隐透着奢华的香气。
魏夫人拉开屏风,露出趴在床榻上的魏王,自己则俯身坐在了榻上。
“大王伤势不重,只是昨日回来受了惊,便发了高烧,这一会儿还没退呢。”魏夫人摸了摸魏王的胖额头,垂眸微笑着。
那两杆箭插在肩头上看着就疼,要说伤势不重是不可能的,也不知道魏夫人出于什么心理说出来这种话。
“夫人,恕我失礼——能看看伤口吗?”
姚复上前一步,柔声询问。他亲眼看见那两杆箭射过去的,实在好奇伤势不重是有多不重。他穿着软甲还擦破了一层皮,毁掉了整件外袍呢,更何况是一整个什么也没带的魏王。
“当然可以。”魏夫人微笑着抬头,随后有些顾虑地看了应瑕一眼,“只是应夫人还在……”
应瑕翻了个白眼,背过身去。魏王身材也不好,相貌也平平,年纪还比应摇光都大,谁愿意去看他那一身肥肉。
姚复尴尬地笑了笑。魏夫人轻轻掀开被子,又除掉魏王的外袍,露出来他缠绵绷带的脊背——肩胛部分的绷带甚至已经被鲜血洇透了。
屋里陷入沉寂,紧接着姚复的抽气声想起,他震惊地看向魏夫人,指着床上的魏王问:“这、这……这叫伤势不重?”
“我家大人先前向我说过,杀不了他的都不算重伤。”魏夫人掩唇,眼角落下几滴泪。
死了也不叫重伤啊。姚复嘴角微微抽搐,心中直叹魏夫人眼盲心瞎。听说当初魏王是拿了魏夫人的嫁妆才成了业,有钱了又纳了几房小妾,现在因为自己受了伤还得魏夫人照顾。什么人啊这。
姚复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见着魏夫人替魏王盖好被子,才拉了应瑕过来。应瑕被他拉的一个趔趄,但好像明白了他什么意思,微微抬眼对魏夫人说:“我夫君的意思是……要不你们和离?”
姚复重重一拍额头。他只是想让应瑕来帮忙打圆场,这下倒好,应瑕根本没理解他什么意思。
魏夫人咬着手帕哭起来:“应夫人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要是离了大王,该怎么过啊?齐王难道就没有纳妾那一天吗?难道到时候你也要和离?”
“……”应瑕眼皮子动了动,手指捏紧了袖子,“要是齐王纳一两房妾我也勉强能接受,可是魏王都纳了十几房了——”
姚复连忙上前抱住应瑕,把她拉开:“行了行了,不说这个了。我可不会纳妾——和离不和离是人家的家务事,我们外人也管不着。”
应瑕哪哪都好,就是看不起人,喜欢拿自己的理论说服别人。
不过无所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有缺点的才是活生生的人。他也不希望应瑕是天边遥不可及的月,云上睥睨众生的神。
应瑕小声询问:“不是你让我这么说的?”
姚复压低声音回复:“我没让你这么说啊——”
魏夫人只见两人抱在一起说悄悄话,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显然应瑕方才说的话戳到了她心窝子,咬着手帕顺了顺气之后便下了逐客令:“二位,我们家庙小,装不下你们这两尊大佛——”
姚复连忙松开应瑕,扭头赔笑:“夫人见谅,内人从小金枝玉叶,养的娇蛮了些,也不会说话,惹的夫人伤心了。”
应瑕寻了空子,见到桌上的茶水,偷偷挪了两步过去,背着身子,袖口垂在杯子正上方,一只指甲大小的虫子沿着应瑕雪白的袖子爬下来,精准落进茶水,转瞬之间便消失不见了。
她早打听过了,魏夫人喝茶只爱龙井,桌上的却是花茶,显然是准备放凉了给魏王喝的。
这虫子留给魏王也算是物有所值了。
姚复与魏夫人寒暄了两句便拉着应瑕连忙出了门。
下人早就把车上的东西搬空了,车子行起来比先前轻巧的多。姚复不禁有些好奇地问:“你带的什么礼?”
姚复本来说随便带两块成色不足的玉璧或是几匹绫绢充充样子也就作罢,可应瑕叫解臻忙活着搬了好几个沉甸甸的大箱子上了车。
“一箱木偶,一箱药材,还有一箱……”应瑕的话头止住,随后说,“记不清了。”
一准不是什么好东西。姚复实在没想过应瑕这么记仇,先前她似乎也没这么睚眦必报。
再者,之前不是打过了?
“你开心就好,不过说到药材……先前那蛇胆呢?”姚复摩挲了两下下巴,忽然问道。
应瑕惬意地踢掉一只鞋子,身体往后靠了一下,随口说:“我在长沙有间密库,放那里面了。你可别打它的主意,我还有用呢。”
“我又不是勾践,能对那人头大的蛇胆有兴趣?”姚复哑然失笑,凑上前去,“我有兴趣的还是你那密库……素日里不见你喜欢什么东西,那里面都放的什么?”
应瑕随手拆下头上的簪子,把头发披散下来,笑着回答:“蛇胆、宝珠,还有……那几盒印着周南产的胭脂。”
这下姚复算是懂了应瑕是怎么从赣州追到周南来的了,心里暗叹失策,又只能自己怪自己,千言万语堵在心头,万般懊悔一块上涌,最终只在脸上凝练出一个羞涩而又尴尬的微笑,掩饰自己内心的羞耻与无奈。
还没等他再酝酿词汇,利刃的破空声陡然传来,一支箭刺穿帷幔,直直落在姚复脚边。来不及多想,姚复大喝一声:“停车!”
随后便压着应瑕的脑袋,躲过一边袭来的箭矢,连忙下了车。
余光看见不远处几个黑衣人,两个人拿着弓弩,正对着他们的脑袋,还有几人拿着寒光凛冽的长剑,一步几尺地冲过来。
车夫自然知道出了什么事,方才姚复喊停车时就解开了一匹马。姚复拉着应瑕翻身上马,一路策马疾驰出了城,那几个人在后面穷追不舍,箭矢几乎都贴着他们的头皮飞过,好在马儿的脚力够快,赶在那拿剑的黑衣人之前冲进了解臻在郊外的营地。
他们又在打仗,军营里没有多少人,留守的大约有千余人,对付十几个刺客也是绰绰有余的。
方一进了营门,马儿便力不从心的倒在了地上。
姚复使劲拉着应瑕,两个人一块儿倒在了地上,大口喘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