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老爷瞪着他那一双三角眼就要像姚复兴师问罪,见着屋里人多气势弱了三分,定睛一看,应瑕也坐在那,这气焰登时就消了个七七八八,最终只强撑着威风问:“姚县丞啊,我家粮食丢了这么多,你可知情啊?”
姚复惯会见风使舵,县令面前对方气场强他也强,气场弱他更强。姚复双手叉着腰,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你家粮食我怎么知道?保不齐就是山上的狐狸黄鼠狼偷的。”
要说是老鼠县令可能还信,可狐狸黄鼠狼哪里会吃五谷杂粮?何况为了给他女儿做大衣,山上的狐狸和黄鼠狼他早就设了陷阱捕杀殆尽了。
“可我家有家丁见过姚县丞在粮仓附近出没啊——”县令拉长了声音说道。
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姚复偷的,只听说前些日子姚复给全城民众发了粮食,虽有怀疑却也没证据,只当他老丈人给的多。可现在他自家粮食丢了,这帽子就得扣在姚复头上,好从他手里讹出几百斤酿酒用的粮食。
“那把人证带上来啊。”姚复满不在乎地挑挑眉,拍了拍桥虹,和张娘子换了个位置,坐在了应瑕身边。
那天带了不少人,细胳膊细腿的解斛珠也闹着要去,解臻不让她搬东西,便让她躲在一边盯梢,防止被人发现。
小姑娘还顺了根手腕粗的棍子,后来还跟她哥炫耀见到有人过来就一闷棍敲晕——她身材小,穿的又是暗色,猫在暗处几乎没人发觉,一敲一个准,虽然一晚上也就敲到一个。
所以姚复是万万不怕什么人证的,事后他们还特意检查了现场有没有什么落下个人物品。相当于人证物证俱不在。
县令瞪圆眼睛,似乎没想到这一出——五六年前那几个县丞也都被讹过粮食,每次县令用同样的说辞出来,这些人都会被吓得百口莫辩。后来县丞一个一个辞官走了,三年前司空谷上任后他还想故技重施,可惜司空谷是个聪明人,不仅聪明还油盐不进,家里甚至连一粒米的余粮都没有。
好在县令棋高一着,早有准备,当即拍拍手:“好,好。本官最是讲究证据——人证上来。”
走进来的是另一个衣着单薄的家丁。这人也不顾忌应瑕家大势大,上来就指着姚复骂:“我那天都看见了!就是你,你大半夜的翻进老爷的粮仓,运走了大半粮食!你是没吃过好东西么!连不值钱的稻米都要偷?!”
姚复无声笑了出来:“你是说我单枪匹马偷走了千斤粮食?”
县令脸色涨红,赶忙踩了家丁一脚,家丁眼珠子一转,改口道:“不,不……我记错了。你还带着他、他、还有她!”
家丁激动地指了一圈,手指依次划过新涂、桥虹,以及看着最为圆润健壮的银杏。
指到的的都去了,可没指到的也去了啊。
几个人相视一眼,默契地没有笑出来。
“那你说说我们什么时辰偷的?”姚复好整以暇地继续问。
家丁支支吾吾地编不出来,只得扭头看自家主子,县令恶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后转过了身。家丁只能硬着头皮说:“子、子时三刻,你们就开始搬了,足足搬了三个时辰……”
本来想诈一诈姚复的,这下子却叫他反客为主了,说个话跟审犯人一样,这样下去能讹到粮食吗。
“哈哈。”不知道谁率先笑了出来,反正姚复没看见谁有异常动作。
姚复微微弯起眼睛,笑着说:“错了,我们亥时就去了,搬到了丑时。”
县令猛然转过身,怒视着姚复,整张脸气的通红:“你、你为什么偷我的粮!难道应家给你的不够吃吗!”
姚复放下筷子,撑着头说:“哪儿的话,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老泰山根本没给我们粮食啊。况且现在粮食那么贵——”
应瑕出嫁时从家里顺走了几百两银子,光是去乡下买粮食就花掉了十几两。好在这年头啥都贵,但金银更贵,一两银子能兑三千文钱呢。
如果是在开明盛世,买两千斤粮食也只用一两银子而已。
“缉拿偷盗是你的本分,你带头为非作歹不好吧!”县令顺了顺气,继续问责。
“哈哈。”姚复笑了两声,“我这怎么算偷盗呢,这个叫劫富济贫。况且缉捕也不是我的职责啊,是你的。”
县令一听这话哪里不明白,姚复这是把从自己家拿的粮食送去赈灾了!他就说姚复哪来那么多粮去救助贫民!合着是借花献佛啊!
“那,那你家总有余粮——”县令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都是当官的,我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思——把那些粮食赔给我,这事就算完了,否则当心我到圣上面前参你一本,告发你们谋逆!”
应瑕有些不耐烦了:“你觉得你有资格见到圣上吗?就算有,你觉得圣上信你一个年年考绩不过关的八品小官还是日夜相处的贵妃?”
姚复小声提醒:“是七品小官。”
应瑕点点头,摔了筷子站起身来,对县令说:“你要搜就滚去搜,我家没有半粒粮食。”
说完就负气走了。应瑕大约不喜欢跟这些人面兽心的家伙扯那些弯弯绕绕,一两句倒还好,扯的多了就会生气。姚复也站起身来,对县令说:“你宁可拿着粮食酿酒喝,也不肯开仓赈济灾民,要真闹到定州知州那你看看是谁在理。”
阳城和启封同属定州,而启封是定州的首府。启封能在这强弩之末的王朝中开出一朵繁花有一半都是知州的功劳。
底层官员出了矛盾,会优先交给上一级的州府处理。定州知州治理地方是一把好手,就是贪财又护短,县令一没应家财力雄厚,二不是启封人,三也不占理,闹到上一级实在不好看。
方才提出皇帝不过是县令的常用手段,就是用来恐吓姚复的,谁知道他是个硬茬。
这夫妻俩接二连三恫吓他,大有把事情闹大的心思,县令无论如何也不敢多说什么,偷粮草只是小事,要是把他贪污受贿贩卖人口草菅人命克扣下属俸禄的事都捅出来,那他的仕途也到头了。
姚复说罢也就步履匆匆走了,这下两个主要当事人离了席,县令这个事主也不能说什么了,只愤愤瞪了还在吃东西的司空谷的背影一眼,便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从他进来这小子就一直装死,也不知道安了什么心。
他干过什么事司空谷一清二楚,如今这小子显然是跟姚复站了一队,当真是养不熟!之前也给过他不少好处吧?
不敢追究粮草的事,不代表县令不会出手报复。
还没等他憋出什么坏招,才过了三天,他家的房子就失了火,由于事发在夜里,救火也不及时,县令的大儿子小女儿不幸殒命,娇妻美妾婢女家丁殒命不计其数,那些个雕梁画柱也都烧成了渣渣。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地上积了雪,没连累到别的房子。
火是晚上失的,消息是上午传出来的,姚复是下午到场清点损失的。
县令大老爷五六十岁了,跟个孩子一样无助地坐在地上,看着自己苦心耕耘多年的成果毁于一旦,他后边的几个小妾抱着孩子哭成一团,跑出来的婢女家丁认为这棵大树倒了,都早作鸟兽散了。
“看看,报应来了吧。”姚复踢了踢地上烧焦的一段残木,“天天就你给我没事找事。”
那些各回各家的家丁也算劳动力,姚复花了几两银子又把他们叫了回来,勉强把底下的尸首挖了出来,又好心帮县令找到了早就融化成铜水又凝固的万贯家财,还有一大坨化在一起难舍难分的金银块。
“啧啧啧。”家丁掀着那断裂的梁子,姚复看着钱库里的景象啧啧称奇,“这多少钱都没了啊。真可惜啊。”
司空谷也把头伸过来,往本子上记了两笔,就又去清点死者了。
“节哀顺变。”姚复拍拍县令的肩膀,“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看开点。要是我家失火了肯定不会像你这么伤心,因为我家没钱,也没几个人。”
忙活了半天,现场的事也都办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就得给这倒霉的一大家子安排住处和衣服了。县令还不算太蠢,粮仓跟宅子不在同一处,里头剩的粮够他全家吃几个月了。
司空谷站在门口,问姚复:“叫他们住哪?”
姚复耸耸肩:“住县衙呗,还能住哪。那地方也没人去。先说好,我家不是垃圾站,不会让人随随便便住进来的。”
司空谷点点头:“衣服……隔日我问问百姓也没有愿意捐的。”
马上就开春了,一人一套棉服也就差不多了,他每个月还发俸禄。不过拿到足够的衣服也够呛。
姚复眯着眼看了司空谷一眼:“说到衣服……你不冷吗?大冬天还穿着……”
司空谷衣服款式看着奇奇怪怪的,像是改装后的黑色道袍,姚复也见过道士,人家都是整套穿着的,司空谷却只穿了个大褂,撑着仙气飘飘的样子,里头还是正常人的打扮,上衣下裳。
看着很冷就是了,姚复出门恨不得裹三层被子,这家伙就轻飘飘出去了。
司空谷摇摇头,说:“尽快叫人端个火盆吧,他们快冻死了。”
说着扬起下巴点了点县令那一大家子。亏的姚复好心,想到这群人都穿着寝衣冻了半天,来的时候带了两床棉被,扭头一看发现两床被子都不知道哪去了。
姚复懊恼地一拍脑袋,被子丢了居然现在才发现。好在两床被子都是新涂要拆掉的,拿走前也知会了他一声,可现在被子居然丢了?
“算了算了。”司空谷叹口气说,“偷被子的人也不容易。他们也是活该,这就叫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姚复摆摆手表示知道了。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个冤大头,前两天还在跟县令吵的不可开交,今天就得给他找住处找衣服找被子,这难道也是遭报应了?姚复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贱的人呐。
“你们先暂时住在县衙好了,待会儿自己去。”
一阵小风袭来,姚复紧了紧自己的斗篷,打了个哆嗦,对县令说。
“县衙应该有火盆,我叫人给你们送火折子。”
县衙的煤炭都是上头发下来的,这些年应该堆了不少,也不知道还能用不能。姚复拉紧衣袍走了,后面的他也懒得管,能用不能跟他没关系,县令一家上下没几个好东西,死了才好呢。
这事安排的也算妥当,到了第二年开春,县令的新宅子造好了,解臻也在自己家开了三分薄地,用过冬时领走剩下的余粮做种子种了些麦子,好叫自家人到今年冬天也有余粮吃;张娘子的酒馆也是越开越好,桥虹还在读书,冬天时过不去的许多人家都开铺子做起了生意,好多赚些钱,到时候好买粮食。
街上的男人和小孩也都多了起来。这座城沉睡的生机在祥和九年的春日终于缓缓苏醒了,希望像初春的野草一样,肆无忌惮地生长。
到了五月的时候,街上已经有卖马匹的胡商了——这年头胡商是真少,北边的匈奴和大梁交恶,西域许多小国的商人被加了税,都不敢来做生意。
姚复觉得稀奇,打算花一些银子买几匹回来,可那商人奇怪的很,不收银子,反而用蹩脚的汉话给姚复要丝绸。正巧解斛珠学了缫丝织布,解夫人便送了几匹过来。
胡商帮姚复牵着三匹马进门的时候,坐在门口啃鸡腿的银杏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嫩杨帮银杏顺了顺气,扭头叫了应瑕出来。应瑕一见着那三匹马就皱起眉头:“你买这些马做什么?”
姚复笑着上前拉住应瑕,试图拉着她仔细看看那些马匹,可惜后者一脸嫌弃,死活不愿意上前。
胡商的马看样子是长途跋涉,身上脏兮兮的,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也难怪应瑕嫌弃。
姚复见拉不动她,也只好作罢,笑着解释:“马匹可是稀罕物,有了马,咱们可以一起骑马游街,纵马奔驰……”
朝廷连年征战,马匹都被征走上了战场,民间见着马的地方不多,要么是高门大户,要么就是新涂那样一匹马传三代的车夫。
应瑕揉揉眉心:“那你买三匹几个意思?新涂不是有一匹马?”
其实胡商带了四匹马,但他坚决最多卖三匹,因为他要留一匹骑着回家,貌似是他的骆驼半路上死掉了,只能骑马回家了。
“他那匹老了。”姚复微笑着说,“再者他是我兄弟。”
新涂做了这么多,连马都不给他买实在是叫姚复过意不去。不过西院那边有个马厩,应当能住下四匹马。
“算了,你随意吧。”应瑕把长发往脑后捋了捋,“洗干净之前别往正院里放。”
这宅子有三个院,正院,东院,西院,应瑕作为家主,和她的赘婿住在正院,新涂没置办房产,也没官职,名义上作为门客,住在东院,而嫩杨和银杏两人住在西院。马厩也被盖在了西院,因为理论上照顾马匹是下人该做的,因此新涂提了好几次要换到西院去,都被应瑕以“不合礼法”驳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