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老刘头就来了, 干白菜做了菜饽饽,就着小鱼别有一番滋味。三十,冰兰的黄豆芽长出来了, 肉炒了一个黄豆芽, 炖了一锅粉条肉,白菜豆腐, 最后一盆鱼。一瓶白酒, 两盒烟, 四口子算是很丰盛的一顿了。
“过年能吃上这等才已经是土财主的日子了, 我娘活着的时候我们过年就是用玉米高粱面包白菜的菜包子,没有油水,一大盆菜只是用筷子滴了两滴油。六一年没吃的,那年过年我们一家子吃的高粱皮子做的饭团,根本团不住, 拿在手里就散了……”老刘头说着过往的辛酸。
“我——”梁开全说不下, 自己的历史是该炫耀还是该检讨?
“爸,您还是给我们说说解放前的事吧, 日本鬼子真的很坏吗?”梁建国不想让他爸回忆那几年不愉快的事, 那几年他是□□,被送去建飞机场,为了赎罪干活拼命,差点把命搭在那里。总算结束了劳教, 没过俩年消停日子就来了这么一出。
说起解放前的事, 梁开全和老刘头话就多了, 两人喝着酒,抽根烟,说呀说, 最后都躺在炕上睡了。
晚上听着村里稀稀拉拉的鞭炮声和孩子们在外面欢笑声,冰兰端上了白菜猪肉的饺子。初一村里都是拜年的,冰兰一家没讨人嫌,窝在家里一整天。正月里不许女人动针线,冰兰觉得那是女人为自己忙碌一年想歇几天找的借口。
她坐在暖暖的炕上照样做活计,现在不做等农忙了更没空。累了就躺下晒晒太阳,外间偶尔传来那父子的走动。冰兰躺在炕上想着她哥的出路,六九年,还有漫长的七年,你让一个大好青年怎么度过?她细细观察着她哥的喜好和天分。她哥最大特点就是耐得住寂寞,好多时候就是一个人在堂屋摸黑编着各种东西。
一个冬天家里多了很多装东西的篓子。材料主要是芦苇、蒲草、麦秸、玉米皮,高粱秆,不光编,还用高粱秆蒲草秆穿盖子,盖子可以盖锅,盖缸,盖盆,放刚蒸出来的馒头等等。
手巧,心细,耐得住寂寞,冰兰给梁建国找了几根学校学生用的很短不要的铅笔头,剪窗花剩下的红纸和糊窗户剩下的窗户纸。“哥,没事可以画画东西,就画我们家的窝瓜,黄瓜,花花草草的,画好了我贴在墙上。”
梁建国真的画了,他好像天生有画画的天赋,就那么勾勒几笔,一个大大的南瓜跃然纸上,“哥,等我给你买一套水彩,买几张大纸,我要彩色的。”
“花那钱干啥?还是不要贴了”梁建国显然不想把钱花在无用的地方。
梁开全看着画心更扎,他比村上人有见识,他知道儿子说不定在画画上就有天分,若是在城里说不定就培养出来成为画家。可他们这条件,这状况?
“水彩又花不了几个钱,咱们家鸡一天下的蛋都用不了。”一盒水彩不过一毛钱,一个多鸡蛋的事。
“画吧,喜欢了就画,在家画,怕别人看到就去我那边,晚上谁也不去。”孩子太闷了,连个伴都没有,画画可能让孩子好过一些。
梁建国觉得自己真的很喜欢画画,他拿起画笔的时候能全心投入沉浸其中。仿佛那才是他的世界。梁建国试着用烧火棍在地上画,画好了用脚擦去,少年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
初二是闺女回娘家的日子,付慧莲却没回来,付家人念叨了一天都没看到人。付慧莲还是入冬回来一次,给家里送了一些猪下水、猪蹄猪尾巴又要了一些粮食走了。
付慧连现在不想回家,如果付家人看到如今的闺女一定快不认识了。短短三个月发生了很多事。付慧连不是没脾气的人,那个老婆子天天喊她,一时没应声便在屋里哭嚎,惊动四邻都过来问咋回事?只是一次出去时间长了,回来老婆子弄得被褥都是屎尿,在屋里哭喊的声音都嘶哑了,大人哭,孩子也哭,邻里不问缘由指责她,男人回来第一次打了她,继子和媳妇第一次数落她。
而那一巴掌是她平生第一被人打,在家父母兄长没动过她一根手指,跟梁开全那些年没分出来前有梁开全的身份婆家都敬她,梁开全出事后别人都远着她,难听的话倒是没少听,却是没人敢打她。
梁开全觉得对不起她更是小心翼翼,谁曾打过她?而这个男人却打了,自己一天到晚为这家忙,比老妈子都不如,还敢打她!
付慧莲疯一般与男人撕扯,将屋子东西砸了很多,男人气急,招呼着儿子一起打,付慧莲被打的遍体鳞伤,气息奄奄。还是邻居听着动静不好过来才救下她的一条命。
即使这样男人都没送她去医院,只要能爬起来赶紧去伺候老太太,“你就是我买来的,只要有口气就得给我做!不干活就别想吃饭!”
付慧莲这才真正认识了这个男人,她就是他家买来的老妈子。以后不用出去买菜,在家就好好伺候着老太太和孩子们,当然还有他这个男人。男人怎么可能放过她?男人年岁大了照样有需求,能力却跟不上,男人得不到满足便折腾她。
以前一家人没破脸还能控制着情绪,既然破脸了男人毫无顾忌了。拿不到钱,得不到东西,自己这样子,她没脸回来,当她某天在镜子里看到一张蓬头后面苍老的女人时,失声痛哭了。她只有四十出头,却像一个五十岁的疯婆子。
那一刻她再次发疯,又砸了男人家的东西,吓呆了老太太和刚睡醒的娃。“你们不让我好过大伙都别好过!惹急了我就把房子点了!大家一起死!”
发疯的女人很可怕,打了骂了,饿了,最后男人妥协了,家里老人需要有人管,吃奶的娃需要有人看。付慧莲知道自己只能在这里,彼此达成一种默契,你不招惹我,我便尽所能及,但每月零花钱必须给,男人孩子不上班就得他们伺候老太太。
生活好像又回到从前,但很多东西失去了便回不来了。付慧莲在没调整好身体心态前不会回家,她觉得自己这辈子真是越过越差,她想起曾经的婆婆说她生了一个丧门星!一切灾难都从那一刻开始的。
曾经的她是多风光?多少人羡慕?可现在什么样子了?某一刻她相信了!不过她觉得命还是可以改变,就如现在的自己,她不怕死,跟这家人死磕,他们反而怕她了,什么世道原来都是鬼怕恶人!
一连五天,老刘头都是在梁家吃的,吃完了破五大的饺子就要各自恢复到原来的生活了。梁开全继续挑起粪桶,梁建国去跟村里男人上工,今天知青也回来了。赵旭东居然骑了一辆六七成新的自行车过来。
“旧的,我换了里外带,又让街口大爷大修了一下,别看旧,挺好用!不信你试试?”
冰兰骑着车子在大马路上骑了一圈,是很好用,而且车子一看就是很承重的那种,比大水管车子要秀气,以后想卖个鸡蛋都方便了。
那几个女知青一个个也上去骑,有自行车真是太好了!
“咱们可说好了,车子不能骑到地里去,只能去供销社或县城,不过你们不怕累想回家也不是不可以!”赵旭东笑得很痞,一脸看热闹的表情,他家是县城,那几个可是市里的,六七十里地骑车子估计少说两三小时。骑吧!骑吧!
“赵旭东,我们可以骑车去县城,坐车去市里,你觉得呢?”孙红兵一拍赵旭东肩头:“也就你一根筋!傻不傻?”
众人哄笑,赵旭东扫视众人,挨着个伸手:“拿钱来?”
“赵旭东!你该不会那么小气吧?骑车还要钱?”
“骑车不要钱,但——,车子没气了怎么办?打气筒,三块六,一人六毛,不然骑车免谈!”
“真服了你了!”几个人一个个拿钱,冰兰出了一块二,被赵旭东退回去六毛,“你们年辈子不出门,一份就够!”
拿了钱,一个个骑车好像更理所应当,就是拾柴都想骑着。趁着还没农忙,几个女生跟冰兰出去拾柴,去树林捡掉下来的树枝,别看分了那么多柴,都是不禁烧的,这群人爱干净,洗头洗衣服都勤快,不像村上人一年洗不了几次。
衣服恨不得两三天一洗,所以柴很废,要不捡一些树枝怕是接不上顿。这几天大伙生活好,每个人几乎都从家带了一些吃食,糖果糕点,冻柿子,冻梨,赵旭东还拿了一块羊肉,可惜不多,冰兰包了羊肉蒸饺给他们过了瘾。
贾静拿了一些高中课本和几本不是违禁品的书籍,孙红兵拿了一套毛选,马华带了一些毛线打毛衣,楚楚小心翼翼拿出一个笔记本一支钢笔:“以后我每天都要写日记,冰兰,你上到几年级?”
“高小,小学毕业”
“你要是有不会的字可以问我们”楚楚很喜欢当老师。
“下次你们带些报纸,我看报纸,不会的问你们”
“我可以教你打毛衣”马华道。
显然这些人都找到了怎么打发时间的办法,而冰兰在她们眼里是弱小乖巧的。若是能当小丫头的老师估计她们会很有成就感。冰兰觉得自己可以适当满足她们。
地里活不多,上工第一件事就是学习语录,各队知青轮流读上一遍老三篇。所谓老三篇是主席写的三篇短文——《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为人民服务》
为了体现村上对精神的领悟,群众思想教育的重视,加深人们对文章的理解,增强男女老少的记忆深刻,大队的墙上,各家醒目的房山,生产队的墙面全被写上什么“为人民服务”“XX万岁”“打倒XXX”……
除了这些醒目的标语就是红的,黄的,绿的细长标语纸,上面全是语录,随时随地你都能看到。不光墙上贴,就连大树上都有,人走着路就如置身标语的世界,也就这年代有这些,看着蛮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