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米歇尔的审判 第52章 对峙

食人巨怪正透过门窗窥伺。

他藏进最深、最隐秘的房间。这里是安全的，大概。外面响起凄厉恐怖的叫喊。

——不要听，不要看！

好好藏起来！闭紧眼睛，蒙住耳朵，蜷起身体。却……毫无防备地被一蓬热乎乎的东西泼了一身。

阿兰·杜布瓦懵懂地，大梦初醒一般，睁开了眼睛。

温热的液体从眼睫淌下来，染得视野一片猩红。血水在地毯蔓延，身下柔软湿润如雨后草地。他的目光逆着血流移动，停在一张倒着的扭曲脸孔上。

那是一个躺在地上的男人，头正对着阿兰，怪异地仰着下巴，头颅后折，五官颠倒。像窒息的鱼一样大张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触及阿兰的目光，男人的眼珠颤了颤，嘴唇蠕动，痉挛着吐出大口血沫。

阿兰认出了他，是耗子。

一双脚停在耗子旁边。阿兰的目光上抬，看到淌血的深色罩衣，端在手中的餐盘，盘中还在微微鼓动的心脏。

意识还未完全复苏，恐惧已经从灵魂深处渗出来，浸透了全身。

阿兰开始颤抖。

“你醒了。”瘟神头脸溅血。他将心脏跟琉璃花瓶摆在一处，随手拿起薄毯，拭去脸上血迹。

“逃避是没有用的，孩子。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要么成为猎食者，要么成为食物。”

铁链哗啦绷紧，铁球在血泊中拖行。

“很可惜，你没有成为猎食者的资质。如果不想像他一样，被盛进盘子里，就要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瘟神在阿兰面前停步。

“你叫什么名字？”

阿兰颤颤巍巍地仰头，见戴着兽头戒指的大手上，托着一只洁净光润的空餐盘和闪闪发亮的餐刀。

他张了张嘴，自干哑的喉咙艰难吐出话语：“阿……兰……”

“阿兰，”瘟神的目光从高处落下，他似乎笑了笑，“你接触过蜘蛛。我对你抱有很高的期待，为此，会多付出一些耐心的。”

……

红房子门口。

辛巴看着斯宾塞等人恐惧僵硬的脸孔，心底泛起一阵寒意。

“阿兰·杜布瓦在里面吗？1421号，一个金发蓝眼的年轻人。”

斯宾塞没有回答，他身后的几名手下却不由互相传递眼神。

辛巴立刻搬出莫瑟夫的名头：“典狱长大人命令我们照看他，你们突然把人带走，总得有个说法吧？”

斯宾塞沉声道：“我们执行的，也是典狱长的命令。”

“他让你们把阿兰带给瘟神？”见斯宾塞不答，辛巴心中泛起一阵冷意。“……他让你们听瘟神的。”

莫瑟夫这个懦夫。不敢违抗公爵，也不愿手上染血，干脆把一切推给属下，自己当起了鸵鸟。

他咬牙道：“既然你们听瘟神的，麻烦通报一声，我要见他。”

斯宾塞绝不敢冒险触怒瘟神。他立刻抽出警棍，威胁道：“离这儿远点。”

话音未落，红房子里再次传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叫声，狱警们顿时僵在原地。辛巴趁机撞开斯宾塞，闯进大门，往声音源头赶去。身后无人敢追过来。

会客厅的门关着，血正从门缝里源源不断地漫出来。

有人在里面哭嚎求饶，辛巴勉强听出是阿兰的声音。推门而入，血腥冲鼻。

“救——救命！！”阿兰像看到了救星，趴在地上，远远朝他伸出手来，右手血肉模糊，少了两根手指。

下一秒，那只手被晃动的餐刀钉在了地板上。“啊——！！！”

“住手！！”

瘟神看向来人。“辛巴。”

他好整以暇地脱下染血的罩衣，用干净的那一面擦了擦手，最后掏出那副金丝眼镜，戴在深邃的眉骨下。一身优雅、考究、洁净的装束。唯有手上的铁戒指没有拭净，犬头狰狞带血，活过来一般。

“我本来打算把你作为压轴宾客，最后邀请的，谁知不请自来了。看，我这里正一团乱呢。”

辛巴的目光从耗子的尸体移至那颗摆在餐盘正中的新鲜心脏，感到胃液翻腾。他咬住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面对瘟神。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么长时间，你还是没能抓住蜘蛛。我只好用自己的笨办法。”

“阿兰在酒窖时，被蒙着脸，根本不可能看到蜘蛛。放了他，我们再说。”

“他只是个开始，凡是接触过蜘蛛的，我都要审问。”瘟神低笑，“包括你。”

“如果没有人知道蜘蛛的身份呢？”

瘟神咧开嘴，笑意癫狂。“那我就一个一个杀下去，总会杀到蜘蛛的。”

这个疯子……

辛巴看向阿兰，得想办法带走他，可瘟神离他太近。

走廊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辛巴看到了金牙和林恩，却只有他们两人。他蹙眉问：“莫瑟夫呢？”

“你在等莫瑟夫？”瘟神冷笑，“放心，他不会来的。”

“大人让我先来看看……什么情况……”金牙话没说完，一望之下，已经开始后退，被瘫软在门口的林恩绊了一跤。他咒骂着爬起来，勉强对辛巴道：“我、去汇报……”

“是——是他！！”阿兰突然嘶声喊道。

他趴倒在地，浑身血污，一只手被餐刀钉在地上，只能以单手撑起身体，死死盯住门口，表情癫狂。“我、我想起来了，那个时候，酒窖里的人，就是他！”

辛巴蓦然心惊，直直看向门口的林恩。

林恩惊惶不已。“什、什么……”

阿兰向瘟神哀求：“那就是你要找的人，是他救了我。求你，放了我吧……”话音低下去，他哭泣起来。

“等等！”辛巴急忙喝问：“说清楚！你怎么能确定？”

“我……当时，”阿兰啜泣道，“非常虚弱，昏昏沉沉地，发觉有人将我扶了起来。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但闻到了一股特别的，淡淡的香味。就在刚才，他们进来时，我又闻到了！不会错的，比记忆中还要浓郁，正是那人身上的味道。”

辛巴和金牙骇然对视，同时想到——拿破仑之水！

下午时候，金牙从卡迪夫那里顺走一整瓶拿破仑之水，骚包地喷了满身，十米开外都能闻到。要不是这样，也不会在一屋子的血腥味里被阿兰发觉。

瘟神森然向门口逼近。金牙吓得脸色灰败，慌乱道：“不不不、不是我……”见来不及解释，立即转身逃跑。

不料瘟神竟以身上的铁链为武器，猛然朝他抽去。金牙扑倒在地，登时一动不动。锁链差点带到林恩，他狼狈地往旁边滚去，险险避开。

锁链劲力之大，竟带动那只黑沉沉的铁球滚动向前，轧向阿兰的双腿。辛巴横铲过去，踢中铁球侧面，勉强改变轨迹。铁球毫不迟疑地碾过耗子的尸体，砸在墙上，将边柜撞得粉碎，墙饰噼里啪啦掉下来。

辛巴顾不上腿脚痛麻，吼道：“他不是蜘蛛！！”

“他不该逃。”瘟神拽回锁链，阴沉道：“在我允许前，谁都不能离开这儿。”

“阿兰闻到的，是古龙水的味道。”说着，辛巴朝金牙走去，转身的瞬间朝林恩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伺机逃跑。

林恩愣了愣，瘫软着缩到墙边。

金牙昏了过去。辛巴从他怀里掏出那瓶拿破仑之水，向瘟神示意。打开瓶口，来到阿兰面前，让他嗅了嗅。

阿兰恍惚道：“……是的。”

“这瓶古龙水，是金牙从一名囚犯那里得来的。”辛巴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趁阿兰不备，突然拔去那柄餐刀，将人从地上拽起来，丢到墙边。

阿兰虚弱地抵在墙上，举着那只血淋淋的手，哀声痛呼。

瘟神手中的铁链喀拉作响。“你说的那名囚犯，是谁？”

“说出名字，你就放了我们吗？”

“等我确认他是蜘蛛之后。”

“怎么确认？”

瘟神耐心告罄，他一龇牙：“像这样。”

铁链猛地朝辛巴头脸窜去，他拧身避开，顺便推了阿兰一把，让他躲开铁链，同时不着痕迹地跌向门口。

“生死之际才能试出真本事。如果轻易被我杀了，就不是蜘蛛。”

说话间，铁链接连向辛巴抽去，会客厅里的陈设被砸得七零八落。辛巴一边躲避，一边竭力不让林恩和阿兰受到波及，看起来十分狼狈。

瘟神厌倦道：“别消耗我的耐心了，辛巴。你以为能和我谈条件？杀了你，我照旧用自己的笨办法。”

一柄餐刀出其不意地刺向瘟神的眼睛，瘟神用铁链格开，恨声道：“你在找死。”他朝辛巴逼近，后者从小门躲入餐厅。

将瘟神引入餐厅后，辛巴喊道：“跑！”

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响起。听到林恩带着阿兰逃离，瘟神没急着去追，而是继续逼向辛巴。餐厅空间局促，更加难以闪避。

“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蠢得要死。”瘟神说着，拽动铁球，堵住通向走廊的门，慢慢将辛巴逼向死角。

餐厅正门是向内开的，铁球一堵，便绝了辛巴的后路。他只好勉力支应，伺机往瘟神身后的通往会客厅的小门跑去。但瘟神身形壮硕，又将铁链舞得密不透风，几次都将辛巴逼了回来。

没有武器，单靠力量和肉搏，他绝不是瘟神的对手。

辛巴有些冒汗。情况不妙。

——要是交代在这儿，老头子们怎么办？

危急时刻，却见瘟神动作一滞，反手自后背拔下一柄带血的餐刀。

辛巴向他身后望去，见林恩不知何时折回来，举刀背刺，竟得手了！

见瘟神回头，林恩连滚带爬地往外逃命。瘟神怒吼，铁链狠狠扫在他腿上。他跌到一旁，痛得发不出声音。

辛巴趁隙逃出餐厅，腾挪躲避，趁着铁链绷紧的瞬间——瘟神被铁球拖拽、动作迟滞，扶起受伤的林恩，暂时与之拉开距离。

重量惊人的铁球却未耽搁瘟神太久。他很快拽着铁球，面目阴森地向二人逼近。

这时，外面传来纷乱的脚步，一队警卫哗啦啦地涌进走廊，为首四人举着火枪。一个矮胖的人影钻出来，站到火枪手身旁。是莫瑟夫。

“我的、老天……”莫瑟夫瞠目看着眼前景象：室内像遭到炮火摧残，四下都是渣滓，耗子破碎的肢体零散各处，只剩下扭曲的半边脸。

莫瑟夫晃了晃，几欲晕倒，被身后警卫扶住了。他哆哆嗦嗦掏出手绢擦汗，没忍住，扭头呕了起来。

趁着警卫与瘟神对峙，辛巴扶起林恩挪至走廊，松了一口气，先去检查他受伤的腿。林恩满头冷汗，勉强道：“还……好。”

辛巴看了看，不大好，至少是骨裂。他突然想，如果林恩是蜘蛛，应该可以躲过瘟神刚刚那一击。然后摇摇头，挥散了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瘟神缓缓道：“莫瑟夫，这是什么意思？”

莫瑟夫好容易呕吐完，激动道：“马斯蒂夫！你原本被判处终身监禁，鉴于你在服刑期间的种种恶行，包括……”他颤抖着指向耗子的残肢，“人证、物证齐全，我要向法官提出申请，重新裁决你的刑罚。你去地牢里，等候最终的判决吧！”

瘟神嗤笑一声，抬起手背。

“这枚犬头戒指，你知道它的含义——‘如公爵亲临’。我所执行的，是公爵大人的意志。”

“谁的戒指都没用，你——你杀了人！”

“真感人。伪善自私的典狱长突然要主持正义了。不过，莫瑟夫，你的地位、钱财、奢侈的生活，都不要了吗？不做典狱长，难道想重操旧业，回德·蒙蒂霍庄园做仆人吗？”瘟神敛去笑容，“别忘了你的出身，阿尔伯特·德·莫瑟夫，你所有的一切，都是公爵赐予的，他也随时可以收回。”

莫瑟夫的脸涨得红紫，吼道：“把他绑起来，送进地牢！”警卫们行动犹豫，莫瑟夫恼羞成怒，“怕什么！你们有枪！”

手下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圣米歇尔监狱的狱警没有配枪，这四把还是莫瑟夫的藏品，小巧精致，不大中用。

好在瘟神没有费力反抗。他知道圣米歇尔监狱有公爵的眼线，消息会很快传回去，不超过三天，自然有人前来取代莫瑟夫——希望新来的能识相一些。

他冷笑着，从容地拖着铁球、戴着枷锁来到地牢。

莫瑟夫十分忌讳别人议论自己的身世，尤其是在手下面前。他一直忍耐着，等到瘟神被锁进地牢，才给了对方出其不意的沉重一击。

“对了，马斯蒂夫。”地牢门口，莫瑟夫状似随意地说，“恐怕你还不知道吧，我也是在半个小时前，刚刚得到的消息……”

瘟神站在肮脏的地牢里，隔着铁栅冷冷看着他，如看一件死物。

莫瑟夫不由远远退开。他擦着汗，脸上却扬起复仇的笑容。

他说：“德·蒙蒂霍公爵，已经于昨天夜里，不幸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