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测室如同一座昏暗幽闭的茧房。四周混沌一团,裹挟着中心一道剪影,微弱的电脑荧光将好端端的人像幻化成摩尔纹里的幽灵。
秦天泽像是刚刚打开电脑摄像头,先是在模糊的视频画面中清了清嗓子,然后才正色开口:“这是我们对实验体编号XXXXX首次启用视频日志。首先需要说明的是,5X号是我们跟踪时间最长也是最完整的一个病例,到目前为止历时三年八个月零五天,前面的记录一直由我的助手维护,今天决定启用视频形式,是因为我们取得了一项重大突破。”
他顿了顿,有些得意地微微扬起下巴。在黑框眼镜之下,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满是喜色。
许是嫌弃秦天泽赘述过多,程优突然将上身探入镜头。
与秦天泽此刻稍显不修边幅的状态相比,她穿着一尘不染的白大褂,皮肤白皙、发质柔软、眉眼秀气,若再早二十年,谁见了都要称一声“美人”。
她说话声音很轻,但不假思索:“为了尽可能缩减视频时长,我长话短说。我们一直都在测试实现新型病毒RNA部分片段转录和逆转录的方法,但目前仅在具备某些未知条件的特定人体环境内才能实现。而5X号就是我们目前的最佳载体。所以,我们在其体内将病毒潜伏期不断拉长,试图通过特定型诱变剂促进抗原蛋白生产以及mRNA的逆转录,同时通过抑制剂在神经细胞内抑制病毒的继续复制。但值得注意的是,抑制剂无法单独作用,也就是说,在宿主细胞开始适应性免疫应答之前,抑制剂的抑制作用不会起效。这也是最初许多实验失败的原因。”
秦天泽点点头赞同妻子的说法,然后继续道:“由于条件所限,我们一直采用双线进程,一边测试抗原在宿主体内形成抗体的进度,同时监测mRNA逆转录为DNA的过程。毕竟,要从根本上解决人类的基因缺陷问题,我们一致认为,还是要从修改基因入手。但一直以来,逆转录后的DNA|片段在各宿主体内都以游离状态存在,直到今天,我们才得到了稳定的测试结果,确定这些DNA已经被整合到5X号的基因组中。”
随着秦天泽发言,程优一直在镜头外看不见的地方翻看文件一类的东西,此时头也不抬地总结道:“为了控制变量,我们已经提前利用几种蛋白酶破坏了5X号体内的抗体。所以接下来的结果完全显示了基因组整合之后的效果。”
话音终了,两人的影像随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监控摄像头的画面。
那很明显是一座囚笼,面积虽然不小,但四面被封锁得犹如铁桶。正面的铁门被打开又很快关闭,一个人在门口被人卸去手铐和脚镣后推进界内,先是在整个空间内走了两个对角,然后靠着一边的铁板墙体坐了下来。
他应该很高,即使坐着也十分修长,但整个人非常瘦,单薄的衣着不安分地挂在身上,露出肩颈处凸起的锁骨,以及一截用皮包骨头来形容也不为过的小臂。
摄像头应该是安装在天花板的角落里,因此并不能看到这个人的面孔,直到他开始说话,对画面之外的提问者作出回应——
“编号。”
“……XXXXX。”
“性别。”
“……男。”
“年龄。”
“……二十八……或者二十九。”
那是一个令人非常熟悉的声音。只不过在众人印象中,那个声音是鲜活的、是充满生气的,而视频中这个人的语声淡漠且迟缓,仿佛他不是在回答有关自己的问题,而是一台非仿生机器在网络不佳的状况下朗读着几条随机生成的文本。
提问者不再说话,视频犹如静止画面一般定格了一阵。接着另一道铁门响起轴承转动的声音,铁门随之敞开,门口出现了四具“丧尸”。
——与其说是“尸”,倒不如说那是某种变异的猴子。它们身长八十公分到一米左右,没有尾巴,但手的长度明显超出人类,并且长着尖锐的犬齿;它们精神狂躁,会扑向眼前的任何活物,然后试图用锋利的爪子和獠牙将其撕碎。它们明显也是被人束缚手脚用长杆捅进来的,身上的套索在铁门即将关闭时才被撤回。
而囚笼中的人似乎早已对这样的场面习以为常,直到那些东西扑到近前才缓慢起身反抗。
又或许,那只是因为他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已经实在不适于战斗。
一个赤手空拳并且身体极度虚弱的人,对抗四个饿虎扑食般的丧尸异兽。
这场本无胜算的对决让那个人立刻陷入劣势,在堪堪避过几只丧尸猴的轮番攻击之后,胸前很快就被撕开第一道口子。但那个人的动作丝毫没有因此停滞,他挥出去的拳头几乎脱力,但从未停止回击,就好像他感觉不到痛苦,就好像受伤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似乎是为了照顾观看者的耐受度,视频从这里开始以八倍速快进,并且给之后一些过于血腥的场面加上了马赛克。饶是如此,见惯了大场面的几个人还是迅速将进度条向后拖了几十秒,直到最后一只猴子的头颅永久失去动静。
此时,距离战斗开始刚好过去了八分钟。
那个人在一脚踩碎最后那只猴子的脊椎之后虚脱地坠向地面,仰面躺倒,不惧这漫地的血污碎骨,也不顾身旁就是腐烂发臭的残骸断肢。
视频的快进速度转为六十四倍。那个人大多数时间都躺在一片污秽中一动不动,紧闭双眼,就好像已然是一具真正的尸体。但从模糊的快进画面中可以看到,他那被血浸透的前胸仍在微弱地起伏着——那是一个垂死者的静息心率。
直到某一刻,垂死者猛得睁开眼,然后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如同一台行将报废的“机器”骤然恢复供电。
他走向监控摄像头那一面的墙体,接着抬起头来,直视镜头。
那一瞬他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无比鲜活,好像在说:去他妈的,老子赢了。
该怎样形容那双眼睛呢?
像琥珀色的水晶,像璀璨夜空中的繁星,这些都是庸俗的比喻。按照眼睛是心灵之窗这样的说法,造物主在创造这对窗口时一定仔细斟酌过图纸,反复打磨过线稿,精心挑选过色卡,最后打起十二分耐心与细致,不遗余力将它们塑造成他最得意的炫技。它们是他作品橱窗中真正的点睛之笔,值得录入人类素材精品库中永久珍藏。
——这就难怪造物主私心回收了那双眼睛,他一定是觉得将它们公诸于世实在是明珠暗投之举。
第一个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将最后一帧定格在那双愤怒、犀利而明亮的眼睛上。
众人还沉浸其中,电脑播放器却已不管不顾地自动跳转,打开了下一个视频。
这个视频中的日期显示,此时距离第一支视频已经过去了将近三个月,即将进入了他们开展实验的第四年。
这一次程优没有出现,画面中的秦天泽看上去有些疲惫,絮絮讲述着这数月以来发生的事情:“……新型病毒DNA进入5X号的基因组之后,由于免疫系统不再反应,我们担心实验体可能会成为所谓的‘超级带毒者’,因此提前做好了随时处置的准备。虽然令我们担忧的事并未发生,但从目前的观察来看,病毒信息插|入基因组的确会给宿主的身体带来巨大的负担。在这几个月中,5X号曾多次出现濒死症状。由于我和程优二人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在零号实验室,未能及时控制,最终导致5X号的身体出现了一些不可逆转的影响,就比如他的眼睛……”
画面转场,再次进入监控摄像头的视野。
这一次是另一间囚室,三面普通墙壁加一面铁栏。显然,将5X号关在这里的人认为这个实验体已经不再具备威胁性。
“编号。性别。年龄。”画外问讯的声音仍旧毫无感情。
5X号好像在承受着某种痛苦,回答时声音在发颤,但这反倒让他的回复比第一次时多了一丝“人”的表征。
铁笼的窗口随即打开,有人把一个托盘放到地上,然后离开。
众人无法看清视频中那盘红通通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但他们知道,那绝对不是正常人类该吃的食物。
视频以256倍的最大速率快进着,铁笼里的光线大多数时候都十分昏暗。有时他缩在角落里,他们根本看不出他在做什么;有时他会站起来,把指甲嵌在墙里,延着墙壁划出一道道血痕。
在模糊的画质下,他们仍然无法清晰辨别他的脸,但肢体语言彰显着他此刻的痛苦,同时也表现着另一层意思:他没再像之前视频里那样走过对角,也不再从空间的中心穿行;他会在每次外面传来声源时侧过头,但也仅此而已;有一次有人站在铁栏外与他说话,他背着身回应,甚至没有把头转过去。
这样的反应让观看视频的众人熟悉又陌生。看到这里,他们其实能确定他的眼睛已经出了问题。但在他们的印象中,他始终面对他们说话,即使看不到,也很少会把后背留给与他交流的人。
如今看来,那应该是他在日后刻意培养的习惯。他面对他们说话,更多的是因为他们在看着他……
视频中的时间如流水一般过了一天一夜,这其间他也到过那托盘附近,但触及到里面的东西之后就立即弹开,仿佛那盘子里住着什么恶魔,只要他一靠近就会被它吞噬。
一直到监控回放结束,他再也没碰过那盘子里的东西。
视频转回秦天泽这里,他的表情中带着奇怪的欣慰:“5X号自从进入零号实验室以来,一直拒绝进食,但在这个月的某两次测试中对生食和腐食产生了兴趣。根据大规模实验结果,食生食腐与完全变异在95%的置信度上呈现显著关系,因此即使他不是超级带毒者,也会被处决。近两期的测试结果虽然不错,但是否稳定,还有待观察。至于他的眼睛……”
秦天泽叹了口气,对着镜头展示了两张被放大的视频截图——一张是那些丧尸猴子浑浊发灰的瞳孔,一张是5X号已被白翳附生的眼睛。
“很像是不是?这也是我们担心他已经产出变异的一大主因,但我们的最新研究显示,这更有可能是病毒基因所诱发的晶状体代谢紊乱,与角膜混浊的尸体现象是不同的。”
画面再度定格,第二个视频也结束了。后面还有几段视频,但众人都没有再认真看下去的兴致。
雷驰走过去,点进最后一段视频,拖放到最后一分钟——
这时已经是生化危机爆发前四个月,秦天泽肉眼可见的憔悴了不少,程优倒是从始至终都没什么变化。
两人在探讨完最新进展之后停下来,解释说他们接下来可能会离开一段时间,后续的工作将由另一位新来的医生接手。
“高医生,你来打个招呼吧。”秦天泽对着身侧点了点头。
医生熟悉的脸庞出现在画面中,用温和而冷静的声音说道:“我前几天已经为5X号做过全身检查。他体内大部分的炎症和慢性疾病现在均已消失,普通伤口的愈合速度也远超常人,除了晶体以及视神经的病变不可逆之外,可以说已经是我们现有最完美的受试者了。”
“是‘实验体’。”程优在旁边提醒他。
但医生没有采纳这个称呼,而是继续说下去:“接下来的实验和记录工作都将由我完成,希望我们能早日突破人体极限,达成‘基因验证计划’的终极目标。”
最后一支视频也到了结尾。
医生只出现过这一次,其后他将日志续写了两个月,最终在丧尸病毒外泄后彻底不再更新。
大厅里陷入一片死寂,这包括讲台上的凌莉、雷驰,讲台下的小高、秦锐,以及出现在角落中的陈晨和林曼。
那些视频并没有多长,他们也并未从头到尾看完,却仿佛已经跟随视频中记录者和受试者走过了那漫长的五年。
他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呢?秦锐说不清,他整个人都是麻木的,就好像视频中的5X号那般麻木。
他知道自己应该感到痛苦,可他就是感觉不到痛苦。那种麻木感从他脚趾升起,穿过胸膛,没过鼻腔……
正当秦锐觉得自己即将窒息时,整个S监狱的广播突然响了起来,里面传出一个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喂,我说老几位,没事了就赶紧去接人吧。他们来了。”
那个声音拉着他惯有的长音,即使仍是指代不明,但依然鲜活,依然充满生机。
丧尸病毒的免疫原理参考的是狂犬病疫苗和新冠mRNA疫苗,尤其是后者。病毒DNA整合至基因组的例子是遗传性乙肝。新冠疫苗mRNA逆转录进入基因组也可能是真实存在的,这个学术界目前没有定论,但由于我本人当时接种的是mRNA疫苗(辉瑞),所以就去查了查论文。我不是专业的,论文里的很多东西我都看不懂,但还是放在这里给大家做个参考吧:
Aldén et al.(2022)
Liguo Zhang et al.(2021)
Liguo Zhang et al.(2023)
Botond et al.(2024)
再重申一次:我不是专业人士,文里都是我编的。各位看个乐子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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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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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Chapter LXXXI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