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云蕖欲要起身时,耳畔陡然传来一道温婉的女声。
“王上疼惜女儿,臣妾心中十分触动,可是王上就这样把太华山的兵权给了阿蕖,是否有些太过了?”
那道声音为难地顿了顿,又说道:“何况……阿蕖与琅轩,都是流落数年未归,身份不明,倘若就这样肆意封赏,恐难堵住一众朝臣的悠悠之口啊……”
帝鸿叱罗将云蕖从地上扶起来,只是淡淡的瞥了伶舟姒一眼:“王后的意思是我过于肆意妄为了?”
伶舟姒连忙道:“臣妾不敢。臣妾只是为了王上着想,害怕朝中传出流言,将来对琅轩与阿蕖不利。”
云蕖能够看得出,伶舟姒虽然话音听着焦急,但看着却泰然自若,不知她心底在打些什么算盘。
“那依王后之见,我又该如何?”帝鸿叱罗像是有意接着她的话应道。
“王上,伶舟氏有一法宝,或许可助王上分辨一二。”伶舟姒随即回答,献宝似的回身向后望去,说道:“来人,取鉴水镜上来。”
不过倏尔,一个仆从便手捧一个敞开着的宝箱走到了殿中,云蕖那宝箱内望去,只见那面镜子呈四方状,四角雕刻繁复,依稀能看出刻着上古五大天帝的模样,镜身旁侧闪着微光。云蕖的眸中掠过一丝诧异,这镜子的模样倒是与传闻中的昆仑镜有些类似,看来真是上古之物。
伶舟姒将鉴水镜从宝箱中取出,呈到帝鸿叱罗面前:“王上,鉴水镜乃是轩辕帝在上古时期赐予伶舟氏的秘宝,此物能够与轩辕族人的琉璃心相呼应,而帝鸿氏一脉又起源于轩辕族,只要取从他们二人身上各取一滴心头血,滴在鉴水镜上,即可见分晓。”
听罢,云蕖愕然抬眸,怔楞了一瞬。直到此刻,她才对自己此刻的身份有了实感。她从前一直以为自己和哥哥是蛇妖,是因为她曾在哥哥盛怒之时见过他幻化出的原身。琅轩的原身是人身蛇尾,所以她就十分自然的认为他们都是蛇妖,从未往别处设想过。
而云蕖现下仔仔细细地想来,传闻所说轩辕国人的样貌为人身蛇尾,尾首交缠,其族人在极致盛怒之下,便会解开禁制,显露真身,这里的每一条,都与她在琅轩身上见过的那些一般无二。看来他们兄妹二人并非是妖族,而是神族。
云蕖的心中五味杂陈,她先前那样天真的以为自己是蛇妖,就这么固执的认定了数百年。后来她还因为穷奇所说的陈年往事十分痛恨神族,尤其是那个什么轩辕旧部,觉得他们虚伪至极,却没想到,有一天她居然会发现自己也是神族,并且还和轩辕族沾亲带故。
云蕖叹了口气,如果日后被穷奇知道了自己现在的身份,他会不会想杀了自己?但很快她又想,不对,也没有日后了。他们俩大概此生都不会再见了。
“阿蕖,你与琅轩可愿意用鉴水镜一试?”帝鸿叱罗看向云蕖与琅轩,开口唤道。
云蕖旋即回过神来,她明白帝鸿叱罗方才并未反对伶舟姒的缘由,正因若是他们同意,他恰好能够借着鉴水镜一验,来向众人表明,他们二人就是他的子嗣。只要今日鉴水镜验明了他们的身份,就足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此事于他们在西昭立足有利,云蕖当然不能拒绝。
她点点头道:“自是愿意的。”琅轩同样也点了点头。
琅轩首先上前了一步,站在了鉴水镜前,道:“我先来吧。”话落,他随即将周身灵力引至掌心,而后将手掌靠近胸腔前,他蹙紧了双眉,神情带着忍耐,很快,一股灵力包裹着几滴鲜血自他的左胸腔处漂浮而出,随即落在了鉴水镜上。
鉴水镜即刻光芒大盛,投映出七彩琉璃般的光辉。
琅轩向后退了退,云蕖随之上前,等到鉴水镜黯淡下去后,她重复着琅轩方才的步骤,准备将心头血滴在鉴水镜上。而不知为何,自从她站在鉴水镜前,她的内心便莫名慌乱了起来。
云蕖有些心神不宁,她想起这数百年里自己只见过哥哥的原身,而从未见过自己幻化出原身,乃至连在盛怒之下,她的真身也从未显露过。她努力压下心中杂七杂八的想法,专注于掌心调动的灵力上,很快,她也从胸腔中取出了几滴心头血,她登时让灵力牵引着鲜血滴在鉴水镜上。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鉴水镜没有第一时间亮起来。
云蕖呼吸一滞,觉得自己几乎要晕厥过去。她紧紧地盯着鉴水镜,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一分一秒。
就在云蕖以为自己会被帝鸿叱罗以着假冒王姬的罪名拖下去的时候,鉴水镜忽然亮了起来,甚至光芒比方才还要强上了几分。
“王后,如你所见,他们二位,确为我的子嗣无疑。”帝鸿叱罗淡漠道,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鉴水镜所验,自是准确无疑。”伶舟姒将手中的鉴水镜放回宝箱后,对帝鸿叱罗福了福身,道:“臣妾会吩咐人下去给阿蕖打扫出一间暂时居住的宫殿,就先行向王上告退了。”
帝鸿叱罗扬了扬手:“去吧。”
伶舟姒走后,云蕖总算松下一口气来,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幸好,幸好鉴水镜最终亮了起来,也证明了她的血脉,否则她今日就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帝鸿叱罗把他们留在宫里继续嘱咐了一番,又派人给云蕖赏了一大堆东西后,终于放他们二人回去了。
回到寝殿后,琅轩立刻屏去了一众仆从,云蕖往他的床榻上一坐,憋不住说道:“方才真是吓死我了,幸好那鉴水镜最后亮了起来,否则我此刻肯定是脑袋分家了。”
云蕖还是感到十分后怕,皱起了眉头,对着琅轩喃喃道:“哥哥,你说,为何那鉴水镜偏生到了我这变得这样古怪?”她思索了一下,不敢相信道:“莫非我是个假王姬?”
琅轩敲了敲她的脑门,“尽胡说。阿蕖怎么可能是假王姬。鉴水镜最终不是都认下了你的身份吗?”
云蕖点点头:“说是这样说,可我就是觉得古怪,好像是被什么人掺和了一脚。”
“或许是伶舟姒在那镜子上动了手脚吧。”琅轩不疑有他。
琅轩坐在了云蕖身旁,蓦然笑眯眯地看着她,说道:“其实假的也没什么不好。”
不知为何,此刻云蕖的心跳莫名有些加快,她别扭地顶嘴道:“如果我的身份是假的,我就不能在西昭当王姬了,也就不是你妹妹了。”
琅轩还是在笑:“就算你不是我妹妹又怎么了,我又不会抛下你不管。”
云蕖“哼”了一声:“别尽说这些好听话。我怎么会知道若我不是你妹妹时,你会不会继续对我好。”
云蕖感到自己的脸颊已有些热,她赶紧扯开了话题,“哥哥,今日在宣明殿上,是我们赢了。”
云蕖接着扬起眉毛,正色道:“你说得对。帝鸿叱罗的确对我们心中有愧,所以我不过是随意哭诉一番,他就那样轻易的赐了许多东西给我。而且……”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他表面将太华山的兵权给了我,实际的意思却是在众人面前拐着弯告诉他们太华山的兵权从此归了你,让他们别再动歪心思。”
“看来他勉强还有着那么一点点良心。”云蕖说道,“不过,这还是不妨碍我怨恨他。这些所谓的好与承桑族的灭族之痛相比,简直太小太小了。若不是他当年听信谗言,事情本就不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所以他别想拿这点东西就收买了我。”
云蕖气哼哼地仰起头,神情十分不屑。
琅轩难得没有接云蕖的话,他默然的看着她,然后轻柔的用手替云蕖将额前的碎发拢到耳后,叹息道:“娘倘若泉下有知承桑一族的冤屈如今已被平反,我们兄妹二人亦是在历经万难后团聚,一定会很开心的。”
琅轩用力攥紧了手指,压下心中的起伏,许久都未曾再说话。
云蕖感受出他此刻低落的情绪,于是向他靠了过去,头轻轻地倚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轻抚着他的背:“会的。阿娘一定会高兴的。”
琅轩的呼吸起伏不定,他动了动嘴唇,视线迷茫地盯着前方,脸上第一次露出如同孩子般惘然的神色。
“阿蕖,都是我的错。”琅轩忽然苦涩道,声音弱不可闻,“怪我。如果我那一日没有那么贪玩就好了。娘…娘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云蕖的眼中流露出心疼的神色,她连忙抚了抚琅轩的背,轻声道:“哥哥,不是这样的。那时我们只是孩子,本就什么都不懂。”
云蕖知道琅轩再度想起了曾经在韶关的发生的一切。
那一日,他们原本在逃命途中,误打误撞躲进了韶关,适逢年末,韶关灯会繁华热闹,周遭一片喜气洋洋。这些年来他们一直都在四处躲藏,从未有机会停下来欣赏此般华美的场景。彼时,琅轩不过孩提年纪,一时被灯会迷了眼,紧紧地牵着妹妹的手,想要进去与人们同乐。阿娘正催促着他们赶紧离开以免被刺客赶上,可琅轩却哭闹着,迟迟不肯离去。
无奈之下,阿娘只好带着他们在灯会上逛了一会,给他们兄妹二人一人买了一盏兔子灯后,就准备动身离开。可谁知,正因他们在灯会中逗留太久,便被隐藏在人群中的刺客发觉,开始对他们行刺。阿娘不得不在韶关与刺客们缠斗,最后是阿娘舍命将他们二人推了出去,还献祭了自身灵力布下与刺客同归于尽的法阵,才保全了他们兄妹二人。
因此,多年以来,琅轩心中一直都愧疚难安,他把阿娘的死因尽数归结于自己的身上,归结于那时的自己太过贪玩才招致了阿娘的惨死。乃至到后来他进了角斗场后,仍旧报复性地让自己受伤,想以此减轻心中的负疚与罪恶感。
琅轩身为当局者看不清,可一遍一遍回想下来当日经过的云蕖却辨得分明。她能觉察出,阿娘那日是故意死在他们的手中的,阿娘当时与他们缠斗的一招一式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一清二楚,娘的武功与灵力均在她与琅轩之上,可就连她都看得出,就在与刺客们缠斗之时,其实有许多时机阿娘都能够脱身而去,可她却在最终选择了与他们同归于尽。
承桑氏举族皆亡,带着他们兄妹二人逃了这么多年,阿娘大抵也逃累了,她不愿余生日复一日的重复这种逃亡,便存了死志,情愿献祭自己。
琅轩神情痛苦地低下头,怔怔地低喃着:“是我的错…我对不起阿娘,也对不起你……”
云蕖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琅轩的背,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不断柔声安慰道:“没事的……哥哥……没事的,不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