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在涿郡待了些时日便准备离开了,倒也不是觉得此处无聊,而是因为她待在这里一直都吃不够。涿郡是高鄢的王都,她要是在这敞开了吃,随便吃掉几个人几座屋子都会被人察觉,到时候也不太好遮掩。
临走前,饕餮仍不忘媚笑着调戏云蕖,说什么倘若有一天云蕖想要找她履行兑现许诺,尽管骑着驺吾来寻她就是。结果饕餮话都还未说完,就被穷奇一掌拍了出去,说是觉得饕餮太吵,扰了他静修。
饕餮走后,没有了她平日里的吵闹,眼前这座偌大的府邸仿若突然之间变得空荡极了,云蕖原本还有些不习惯,但很快她又想,这里原本就是这样安静的,现在只不过又回到了从前。
也是在饕餮离开之后,穷奇开始正式传授云蕖如何使用凤凰琴。他让云蕖在凤凰琴上滴下自己的心头血,带着她修炼,告诉她该以何种方式将自身灵力引到凤凰琴上从而与此琴的力量相互交融,发挥出更大的效用,他教她怎样净化邪祟、镇定心神,又怎样伤人、操控心灵。
这段时日穷奇把重心全都放在了教会云蕖操纵凤凰琴这件事上,除了他每日需要往返于高鄢和西昭,其余时间一直都待在府邸。就这么日复一日的带领她练习下去,云蕖不仅对凤凰琴的使用融会贯通,自身的灵力也得到了显著的长进,这些全部得益于她从穷奇那学来的另一种修炼方式。从前她是五灵皆修,并无所长,修为在也很早之前便停滞不前,而在穷奇的引导下,她摒弃了先前的修炼方法,开始专研木灵起来,修为竟然很快就有了突破,灵力更是精进甚多。
她对此感到颇有些奇怪,穷奇好像比她更了解自己的身体,也更清楚她究竟适合以哪种方式来修炼,这让她百思不得其解,但每每她想问他,他只会扯开话题,什么也不告诉她,她对此也没了办法。
自癸卯年秋至起,穷奇便不再日日带着云蕖练习了,他觉得她对凤凰琴掌握得已经足够好,没有可以精进的空间了。只要云蕖在真正的对战中不轻敌、不松懈,并且时刻保持敏锐,她就有能力自保,甚至独当一面。但至于她是否能够狠下心来,斩下敌人的头颅,这永远无法被谁教导。因此,这凤凰琴到最后究竟是守是攻,决定只在她一人。
云蕖的心中比以前踏实了许多,即便她还未正式在打斗里使用过凤凰琴,可她知道,现在她的手里有了一把足够锋利的刀刃,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处处受人所制了。
同一年初冬,穷奇再次带云蕖离开了涿郡。他们这一次前往的是一个叫做汜叶国的地方,位于大荒以西,是一座在西海上漂浮了数千年的岛屿,据说这座岛屿的底部乃是一只巨大无比的上古玄龟的背甲,它时醒时睡,行踪并不固定,睡时随海浪四处漂流,醒时则停留在原地,传闻它至多在西海的中央停留过两百多年,不知如今飘到了何处。
这一路虽然也是去往西海,但却与上回去襄安时的路途完全相反,他们似乎是往着西海的最北端而去,西海的北端尤为荒芜,附近没有国度,唯有一望无际的海面,他们在西海上空至少穿行了整整三日,才抵达了汜叶国。
不多时,驺吾自空中快速向下俯冲,接着稳稳地落在了岛屿地面,云蕖随即翻身从驺吾的背脊下来,眼前的一切顿时映入眼帘。将近傍晚,夕阳的余晖落在远方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很快便逝去,夜幕低垂,天边隐隐现出一轮圆月的轮廓。
随着夜色的降临,这座岛屿却并没有陷入夜幕的昏暗,相反的,此处竟然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就在距离他们不远处,有着许多聚集的村落,那些村庄的上方闪动着明亮又温暖的火光,像是有什么人举着火把四处走动,又像是篝火的火光,耳畔传来人们整齐的祝颂声,听起来低沉而浑厚。
“走吧。”穷奇看着云蕖说道。
云蕖这才回过神来,跟上穷奇的脚步往前走,还未到达村庄门口,她已经隐约能看见几个村庄中的人影。
篝火的火苗旺盛,贪婪地向上方不断窜起,赤红色的光芒近乎笼罩了视野前的一切,与人们舞动的身影交缠在一起。那些人头戴冠扎,身穿法衣,下着法裙,颜色青红交织,裙摆刺绣繁复无比,外袍呈丝丝缕缕的布条状罩在身上,随着他们的动作不断飘扬,有些人的衣袖上还带有各种兽类的毛发,色彩奇异而诡秘。并且,每个人的面上,都带有可怖的面具,鬼面、兽面、人面,无一不有。
云蕖不禁怔了一下,那些村民……可是在跳傩舞?
她记得傩舞是由上古时期的嫫母所创,相传她是黄帝轩辕氏的次妃,在黄帝巡行天下时,被黄帝授以方相氏一职,负责祭祀。她能力非凡,能够在傩仪时引神灵附体,达到人神相通,继而可筮卜吉凶,乃至祈福佑祥,驱疫避祸。
但距上古时期已经过去了几百年,虽然现今大荒内仍然盛行巫蛊之风,大多有关巫的古老仪式都在时代变迁中失传,如今多数术士,又或是“巫”都更倾向于以占星筮卜,以桃木来施术驱邪,像这样古老的傩戏,已经十分少见。云蕖虽未亲眼见过典籍中描述的傩戏,却能十分肯定眼前的这些人无论是穿着还是动作,皆是十分考究。
云蕖接着又瞥了一眼身侧的穷奇,傩戏可以逐疫避凶,这“疫”字不仅指的是疫病,还代指了十二驱疫神,也就是被世人视作妖邪诡道的十二兽,在大傩仪式里,正因十二兽凶恶无比,寻常的疫鬼遇上他们,便会被他们剥皮抽筋,最后活活吃掉。这也是他们这些凶兽唯一听起来正面一些的形象了。好巧不巧,这十二驱疫神中,恰好有她身旁这位上古凶兽“穷奇”响当当的名号。
“他们在行傩舞呢,我们真的要过去吗?会不会等你一走过去,旁边就窜出来几只恐怖的疫鬼,然后你都还来不及救我,我就被他们咬死了。”云蕖轻轻地扯了扯穷奇的袖子,半真半假地玩笑道:“我暂时还不太想死。要不……这回你自己去?我就不奉陪了。”话落,她飞快向后溜去,打算跑到驺吾身边。
穷奇微微侧眸,冷冷地扫了云蕖一眼,反手捏住了她的后颈,像是在捏一只小鸡仔那样把她转了过来,面对着自己,他眼底的火光明明灭灭,仿若镜面般清楚地倒映着云蕖的身影。
接着,他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些杂碎自然不会有机会伤到你,但只要我想,我却随时能够把你捏碎。”
穷奇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没有温度,云蕖听不出他话中喜怒,赶紧缩了缩脖子,从他的手中逃脱,讨好地笑道:“别别,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
穷奇并不答话。二人一路无言的走到了前方的村落中,与篝火旁的人群站在一起,
周遭的村民都虔诚而专注地盯着眼前的傩戏,并未注意到他们这两位不速之客。
傩戏仍在继续。
在人群围拢的中央,共有几十名巫觋在行傩舞,他们头戴傩面,各人手执不同法器,他们的傩面上的獠牙反射着火光,祝颂低沉如兽,舞姿呼号跳跃,震慑人心。
随着一众巫觋的不断舞动,云蕖忽然留意到了身处于众巫觋最中央的那位。
与周围的那些体型壮硕的巫觋相比,他的身影显得格外瘦小,看起来年纪不大,似乎是一个少年,云蕖的目光逐渐从他的身上落到了他的手里,他的左手摇晃着一只青铜铃,右手却捧着一颗幼小且光滑的头颅。在火焰的映照下,她看见那颗头颅中拥挤地长满了荒草,甚至,有些荒草竟能从头颅的缝隙中穿透出来,仿佛是一根根森然钉住那头颅的钉子。
云蕖对这个场景感到浑身不适,整个人都在发毛,连忙移开了目光。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周遭的天色已然完全变的昏黑,圆月悬于苍穹,向下抛洒柔和的月辉,这场冗长的傩舞终于停止,一众巫觋纷纷取下傩面,回归到人群之中,与自己的亲朋好友们一起开始饮酒作乐。
等其他巫觋都归于人潮后,那个看起来较为幼小的巫觋才挪动了步子,一边走动着,一边摘掉脸上的傩面。他的步伐极其缓慢,甚至可以说是苍老,像是垂暮的老人。他就这么一步一步迟缓地向前走去,随着他的傩面被摘下,云蕖看清了他的脸庞,紧接着,她的瞳孔轻微地颤了颤。
那是一张少年的面孔。他的头发很长,满头发丝尽数披散在身后,只在接近发尾处用发带松松的挽起,他的乌发中半数掺着斑驳的白发,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却呈现出近盲的灰白色,瞳孔亦是浑浊不清。他看着几乎介于苍老与年青之间,显得诡异万分。
云蕖蹙起了眉头,眸中满是费解,眼前的这个少年,究竟是何人?他的面容,又为何是这眼下副模样?